劈哩。火光闪动,发出烧灼的声音。
悠舜脱下雪靴,解开发髻。取一块旧布擦拭水滴,弯身坐在一张很久以前,自己每天都会坐的藤椅上。那棵令人怀念的李树,依旧披着雪伫立在窗外。
过去,这间虽然小却舒适的居处,就是悠舜的整个世界。
「…………」
口中究竟低喃了些什么,连悠舜自己也不明白。是梦呓吗,还是恶梦中的梦呓呢。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不管是哪一种,其实都没什么差别。
途中打发了护卫,在这大雪纷飞的夜里,独自一人撑了伞举着烛台来到这间草庵。当那棵李树以与旧时无异的姿态映入眼帘时,悠舜不由得一阵目眩。
内心涌现一阵错觉,仿佛离开这间草庵之后的十数年岁月,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当年,在旺季的要求下,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这间草庵前往参加国试。就从那天之后。
一股尖锐的刺痛突然袭击胸口,令悠舜猛烈的咳了起来。每一次咳嗽,肺部深处都像被人用指尖搔抓似的又痛又痒,但这也都已经习惯了。咳嗽停了,肺部却还持续发出难听的哮喘。猛烈的咳嗽使身体发热,全身浮出一层薄薄的汗。拨开黏在额头上的长发时,就算不想看见,自己那双瘦骨嶙峋、有如枯枝般的手臂还是会映入眼帘。
这副模样,也难怪任谁看了都会认为悠舜脸上呈现死相,不久人世。突然感到滑稽,悠舜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身体却也筋疲力尽了。整个人瘫软在椅子里,双手垂落在扶手边,要是能就这样睡着,再也不要醒来,不知该有多么轻松。
「…………」
望着拉窗外,覆盖着白雪的李树。藤椅发出咿咿哑哑的声音。
这间草庵和李树的事,就连对凛都没有提过。不过悠舜偶尔,真的是偶尔,曾梦想过能与凛一起在这里,过着只有两个人的安静生活。那是个怎么也无法放弃的破碎梦想。
……只想牵着她的手来这里,或许,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嘴角浮起一个自嘲的微笑,悠舜伸手抓起长发,松松地绑起来,垂放在肩头。
然而,已经结束了。就连这个梦想也无法再度拥有。因为悠舜选择的不是沉静的酣睡,而是压迫的现实。选择睁开眼、微笑、背叛。而每当眼前出现叉路时,他选择的总是分离。那决不容许回头的现实。被人们的感情与谋略淹没,暗中一手操纵着绳索的悠舜,在精神上已经疲惫不堪。同时,原本沉睡的细胞也逐渐苏醒,并且开始鼓动了起来。就连舌尖尝到的苦涩感伤,对悠舜而言都成了欢喜。跟平稳完全相反,仿佛横渡空中绳索时,出现的那种惊心动魄快感——死命的活着。就是这种感觉。那种感觉,又像是舌尖尝到香醇美酒时出现的,深刻而愉悦的酩酊。
那绝对是和凛两人平静生活于这间草庵时,无法体会的感觉。
决定了,就这么一次。就这么一次,活下去吧。而这就是最后了。
悠舜懒洋洋的拉过手杖。那是一把打磨光滑的橡木杖。从外观上看起来,整支手杖浑然天成,看不出有接缝处。但悠舜只是轻轻一摸,手把部分马上应声弹开,从里面滚出一个紫绢小布包。悠舜有气无力的拿着小布包把玩了一阵子,露出嘲讽的笑。
想起交给绛攸的紫色小包。绛攸究竟有没有把那个小包交到国王手上呢?
每次想起国王,总不由得如此嗤笑。究竟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笑,悠舜其实也不明白。只是每当一想到那个蠢笨的国王,就忍不住想这么笑。
将布包塞回原处,手杖恢复原状。打算关起拉窗而伸出手。
拉下拉窗前,再次望向覆雪的李树。这次,看得稍微久了点。
离开这间草庵时,悠舜认为绝对会再回到这里来,而回来时什么都不会改变。以为不管自己离开这里去了哪,都只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假期罢了……然而,他错了。
原本静止的人生,就从离开这里的那一刻起,时间再次开始走动。悠舜打从心底爱着这间草庵和这棵李树,以及从这扇窗望出去的四季,那有如水墨画般的风景,还有镇日读书度日的平稳岁月。但同时他也清楚,这样的生活里并没有他的人生。这间草庵里什么都没有。结果根本就是自己无法满足于这什么都没有的人生嘛。风吹起长发,遮住了他的脸。
心里有个愿望。现在,哪怕只是瞬间也好,真想看看那愿望实现后的模样。
即使必须赌上自己剩下的寿命。咳咳……又咳了起来……已经没有时间了。
耳边传来脚步声。悠舜掩住咳嗽的嘴,扶着手杖,重新在藤椅上直起身子坐好。然后,为了迎接即将来临的访客,在唇边挂上一个嘲讽的微笑。
「……就知道你会找上门来。你果然还是不放心,想来收拾我是吗?晏树。」
「这才是我的作风,不是吗?」
晏树优雅的拍去发上的积雪,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 ● ●
入夜后,飘起了小雪。绛攸不耐烦地在东坡关塞里的一间房中踱步。总觉得收藏在胸口的那个小布包越来越沉重,突然停下脚步……不,不是突然。绛攸自嘲想着。从悠舜将这个布包交给自己的那一天起,那重量就一天一天的在增加。和绛攸心里的重担一样。
要交给国王,还是你自己打开它,甚至要把它给毁了或丢了都可以。当时悠舜微笑着这么说。
要是早点交给国王,是不是能改变什么。离开贵阳之后,绛攸不知如此自问了多少次。迷惘、踌躇……结果还是未能将这小布包交给国王。从那时起,绛攸便陷入了无尽的焦虑与后悔之中。
这时,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光是听见这个声音,就让绛攸内心的负担减轻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