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他,唯一不可动摇的信念是什么,他是这么回答的:
『我所追求的是一个法治之世。在有生之年,希望能为国家完成司法体系。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什么以人治国。』
他所崇尚的,不是换了国王,治理方式就会有剧烈改变的「人治」,而是一切都以公平法律为前提的「法治」。这就是参加国试以来,来俊臣坚定不移的信念。有国王也没关系,但就算是国王也得遵法、守法。就算即位的是愚王,只要有一套扎实的法律体制,就能确保拯救苍生最低限度的安全网。这就是他的愿望。
所以对来俊臣而言,国王是谁都一样。他就像是地狱里的判官,只分是非黑白,冷眼判断一切。理所当然的,若要选的话,他会选比较好的那个王。但飞翔却不同。
「……悠舜,我上次说过,直到最后都会站在你这边对吧?这句话,现在还是不变。」
接下来,飞翔抚着那道留得半长不短的蓬乱胡须,好长一段时间,都只是沉默着。
悠舜像个影子,安静而有耐性的等。终于,飞翔再次开了口。
「……老实说,我没法像杨修或来俊臣那样,一切都用道理去解释,从中选出最合逻辑的结果。也无法像那些旺季的跟随者一样,毫不怀疑的全面相信谁。我只选择我相信的。当然,我也希望能因应不同场合,尽量选择对我来说重要的东西,可是我还是无法改变重视内心直觉与情感的个性。假设叫我从杨修和黎深之中选一个好了,即使是现在,我还是会选择黎深。尽管那家伙又蠢又没用又幼稚,但到死为止,他都是我的好兄弟。要是那家伙垂死路边,我一定会马上飞奔去救他。就算是手中的工作堆积如山的状况下,我也会硬塞给别人——像阳玉那样——当天就开溜去救他。明明知道这样是失职的行为,但也没办法。」
「…………」
「这很糟吧?很不负责任吧?与其去管黎深那个笨蛋,做好尚书份内的工作更有意义吧。比起当黑道老大,当好官员是我一直的梦想。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会丢下工作去帮他。不管别人怎么说,那就是我。我会选择眼前最重要的事,纵使那是个笨选择。悠舜,我站在你这边。不过我可没堕落到把人生最重要的选择责任赖到你头上——我就说了。我也觉得那个笨国王很笨,知道他干了很多蠢事,更明白他现在的处境必须要承受许多非难与挞伐。不管背地里被说得有多难听,我也认为他应该完全去承受,不能找藉口。可是……」
停顿了一秒,飞翔再次说了「可是」。
「可是,那家伙就算低垂着头,就算只会铁青着脸,说不出半句有用的话,他还是坚持每天出席所有朝议。坐在你身边,毫不逃避。即使蓝楸瑛、李绦攸和秀丽都不在他身边了,即使他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了,即使如坐针毡的坐在王座上,日复一日,他还是坚持出席。自己一个人。虽然哭丧着脸,却不逃避,勇敢的去坐那张椅子。日复一日。」
这是第一次,似乎看见了除去所有虚饰,最真实的「紫刘辉」。
飞翔认为这一点很重要。重要的不是指外表的行为或忍耐的决心,而是其中更深层,更重要的东西。没错——只要紫刘辉继续坐在那张王座上。
国王就会是悠舜的盾。
正因为所有批判都朝刘辉而去,现在的悠舜才能如此自由行动。以前的他,总是依赖悠舜解危,现在却不一样。而这也是现在国王唯一能做的事。不管国王是不是知道这一点才这么做,他确实正默不吭声的埋头做着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当然,他还是毫无是处。在旺季离开后的朝议上,众官无视刘辉存在的程度几乎称得上残酷无情。他不只被当作幽灵,那些关于妖星与凶兆或术者的穿凿附会,更是没有一天不传得沸沸汤汤。在这样的情势下,他每天一个人来上朝,又一个人独自离开。连一天都未曾逃避,日复一日,持续而孤独的坐在王座上。和三年前的国王判若两人。
「逃进后宫的那家伙确实是个昏君,然而现在不一样。我……我一直看着垂着头,每天孤单地坐在你身边的他。有天突然脑中浮现一个念头,心想真拿他没办法。真是个麻烦的家伙,但是能让我追随到最后的却会是他,而不是旺季大人。」
风吹来进来,卷起一屋子酸甜的梨子香。
「……我不想把一切责任都怪罪到他头上。三年前,我已经是尚书了。就像之前你说过的,是我放弃了足不出户的昏君,对他弃之不顾。当时的我根本不想管那么多,所以现在怎么能说责任都在他身上,又怎能责怪李绦攸。其实眼前这一连串的麻烦说起来都是报应,是我们这些对怠惰国王视若无睹的文武百官所该承受的报应。事到如今,我可做不出把一切责任丢给那个笨蛋国王的事。这并非出自罪恶感,而是在看到现在的他之后,我内心做出的决定。尽管他真的又笨又呆,毫无疑问地没用又靠不住。但只要他一天不逃离王座,持续承受那千夫所指的非难与批判——我就会帮那个鼻涕小鬼到底。」
「很像你会做的决定啊,飞翔。」
「都这把年纪了,就算想变成杨修那样也不可能了啊……你从那个笨国王还没露馅之前就未曾动摇过。所以我想你之所以当宰相,一定不是为了那个国王吧。」
悠舜没有回答……没有回答。
「为了什么都无所谓。我真的很讨厌看到在这半年,你变成了这副模样……所以我很欣慰。」
「……咦?」
「如果是平常的我,一定会像黎深一样,要你在把身体搞垮前辞职。因为你是我重要的好兄弟。可是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活得这么不要命。要是能像黎深那个娘娘腔一样,哭喊着要你别这样该有多轻松……但我办不到。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好兄弟啊。」
听见飞翔从枕边站起的声音。伴随着他的起身,缠绕在他身上的梨子残香也跟着飘散。飞翔惊讶的发现,悠舜竟伸手抓住了飞翔的袖子,要他留下别走。
悠舜更是吓得瞪大了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个举动,很快的放开了手指。接着伸手遮住双眼,好长一段的空白时间里,只有淡淡的梨香浮动。好不容易,悠舜才低低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