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终用爽朗而随兴的口气说着。
「后来啊,随着时代变迁,实寻市这个地方展开了和人类共存的实验。我化身成人类的模样开始上学,假日也上街观察人类,这一切都是为了学习人类的各种行为。我努力地记住人类的笑脸和哭脸,并且从中了解到在对方做出何种举动时应该笑,什么时候应该生气以对,什么时候应该哭泣。我将这一切都记在自己的脑海中。」
他指的正是所谓的情感表现模式学习。
对人类而言,无论是谁,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能轻易地有各种情感表现,然而对这家伙来说,只能土法炼钢地努力学习每一种情感表现。
只是——我不禁反向思考:他之所以这么想要记住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我观察着人类的同时,我也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女孩子的表情真的相当丰富呢——特别是年轻女孩总是神采飞扬,表情也会不断地改变。所以我自然而然就开始把观察重点放在女孩子的身上。即使到现在我还是持续做着同样的事,你应该看得出来吧?我可是相当努力的,不过这好像不应该由我自己来讲。」
细屋像是在自嘲似地发出呵呵的笑声。
「为了理解人类在碰上各种刺激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可是下足了苦功。现在我觉得自己至少有九成以上的反应是和人类一样自然——如何,我做得很不赖吧?不管是外表给人的感觉,思考模式或是说话方式都和人类没什么两样了吧?」
细屋表情生动而得意地说着,并且将双手朝两侧一摊。
「可是,我所能做到的也就到此为止了。人类在开心的时候总会大笑,但是我却只能揣测人类应该会在这种时候觉得开心,然后再摆出笑容。人类在悲伤的时候会哭泣,但是我也只能设想人类应该会在这种时候感到悲伤,然后再跟着落泪。无论我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弥补和人类的这段差距。也是因为我无法补足这段差距,才会犯下像这次一样的错误。」
「…………」
「没错。人类原来是这么重视个别差异的生物,而且这竟然是身为人类理所当然的价值观,直到国府田落水的瞬间为止,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细屋苦笑地说着。那是带着些许寂寞又有着淡淡哀伤的苦笑。
如果这家伙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那么他此刻的表情——同样也是伪装的假象。
「……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这些?」
「就算我说了又能怎样?」
「至少我可以帮上一点忙,或是可以教你一些东西……」
听见我支支吾吾的说法,细屋不知为何笑了出来。这次他的表情看起来则是十分愉快。
「喔喔,那是因为你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站在人类那边吧。你很清楚人类的感觉和情感,也能够感受到各种情感的波动。可是在我看来,你现在的话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头脑聪明的家伙,对着像我这种考不及格的人说『如果早点叫我教你,你就不会考成这个样子了』一样。」
「我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不,就算我的话真的带给你这种感觉,我还是……!」
「唔——看来你还是搞不懂。不过我也不想让你这种人了解我。」
细屋用无所谓的语气抛下这句话,并且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接着——就在下个瞬间,他脸上原有的表情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和人类之间的差距,其实就等同于我和你之间的差距。而刻意让我知道这一点,对我来说不过只是让我感受到屈辱和绝望罢了。我真的很想变得和你一样,真的非常非常想——但是我始终跨不过这道障碍,真是没用。现在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我无话可说。
而细屋也同样不再开口,迳自地跨步离去。
「嗯……不过光是能够将心中的话一吐为快,对他来说也算是种收获吧?」
目送着细屋离开的鹫住说道。
「真的是这样吗……」
他是个想要成为人类的怪物。
然而如今我已能理解,他所说的「我很喜欢人类」这句话并非虚假。
我好希望能有再多一点的机会和时间。我知道自己一意孤行地将罪归咎在他身上是不对的,但我想要补偿的并不只是这件事。此刻我对细屋的感觉已不太像同情,应该比较像是——自责。我希望细屋能够活得更自在快乐一些,为了帮助他达到这个目标,我不愿再用污辱或怜悯的态度面对他,而期盼自己能够传达给他某些更正面的事物。
「想要适应人类世界可是相当辛苦的一件事,不过你却打从一开始就无条件地站在人类那边,结果也因此让你能够快速地适应这一切——我能帮的就到这里了。接下来随便你要和细屋继续吵架或是促膝长谈都行。沟通有时候出乎意料地有用,但是顺其自然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你还真是亲切。」
鹫住自己确实也不是人类。
「『非人者』一样也有形形色色的类型,『天秤会』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还有,我也有工作上的责任在啊。」
「工作上?」
「我可是导师耶,而你们是我的学生。你忘记了吗?」
我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了。
此时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说到这个,老师,你刚刚对细屋说『我们有错在先』,那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