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往江户的船差不多该经由大阪回港了。狸猫一面感受着土仓旁洞穴里的潮湿气味,一面如此暗想。由于平地稀少,阿波国的稻米收获量不多,是靠着卖盐与蓝染获利,以从他国采购肥料与白米。掌管这门生意的是货船盘商大冈家,他们住在这一带最大的宅院里。听说大冈家在江户也有宅院,想来是赚了不少钱。这个临海的小松岛坐拥良港,船只若行驶纪伊水道,不日即可抵达大阪或京都;往东则可达江户,经濑户内海可达九州与山阴北陆等地,立地良好,利于拓展全国市场——这些事是狸猫听人类说话的时候,不知不觉间记起来的。
「这么一提,少爷,这次说要拿去大阪卖的布料怎么样?已经试染了几匹吧?」
狸猫用比人类敏锐数倍的听觉,漫不经心地听着店里的对话。发问的是万吉,今年满二十岁的他自小就在这家「大和屋」工作。大和屋是染坊,由于专卖蓝染,又被称为绀屋。在阿波,大多是将夏季采收的蓼蓝叶发酵、干燥,捣揉成「蓝玉」之后,再经由海路销售。大和屋除了制作蓝玉以外,也自行染布贩卖。从布料到手巾,种类繁多。
「哦,那个啊,长谷川老爷子说颜色他不中意,要重染。」
回答的是店主茂右卫门。他现在八成正抽着爱用的烟管,有股微微的烟草味。
「不中意?肯定又是那种只有长谷老看得出来的微妙差异吧?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了。」
「他说分辨这种微妙的差异,正是布匠的职责。」
茂右卫门的苦笑声传来。长谷川是从茂右卫门的父亲那一代便支持着这家「大和屋」的老练布匠。随着父亲退休而不再染布、专心经营店面的茂右卫门,也得敬长谷川三分。
「我知道他有身为布匠的坚持,但布料和染料可不是免费的啊。尤其这个月刚换了两个桶子,花了不少钱。别的不说,那些布匠喝酒跟喝水一样,已经喝掉上百文钱啦。啊,还有,夫人说她买了新梳子慰劳自己,从帐房里拿走五钱银子。」
听了帐房万吉这番毫不容情的报告,茂右卫门连连咳嗽几声。
「哎呀呀,我们养了个精明能干的帐房啊。」
茂右卫门似乎弹了下烟灰,发出管柄敲击竹筒的声音。同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横越正门前的马路,走进店里。
「唷,还是一样阔气啊。」
来者是个年约三十二、三岁的男人。有别于额顶剃得干干净净、挽了个银杏髷的茂右卫门,男人并未剃发,只是挽了个髷。他说他懒得三天两头跑一次理发店,其实十之八九是舍不得花钱。现在也一样,他每个礼拜都会来店里两、三次,吃过饭以后才离开。
「怎么?伊平,又没钱啦?」
「是啊。把赊的帐清光以后就口袋空空。」
「谁教你每次都要积欠那么多。」
茂右卫门的儿时玩伴伊平,今天八成也是邋里邋遢地穿着奇特的格纹和服,掀起衣摆坐在门口吧。他看起来像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其实是个通俗小说家,视曲亭马琴为楷模,自己却是没没无闻,现在主要是靠替人抄书或写信赚现钱。年纪已经老大不小,却没讨老婆,每天都在酒店和赌场里厮混。
「万吉,你也一切安好吧?」
「托您的福。只不过当大和屋的帐房,头痛的事很多。」
「哈哈哈,很好啊,生意兴隆的店都有个能干的帐房。」
万吉拐了个弯损人,但伊平丝毫不以为意,豪迈地笑了。以一笑解千愁为信条的他不爱在人前掉泪,即使是痛苦、伤心或遇上困难的时候,都是一派洒脱地过日子。如果不计较一有钱就拿去买酒这一点,伊平倒是个豪爽的好男儿。
「看看这个世间,不是渔船船东互抢渔场,就是谁偷了谁的蓝玉砂,充满暴戾之气。大家应该要互相礼让、和平共存,对吧?所以有钱人分杯羹给穷人喝也无可厚非,你说是不是?」
伊平说得天花乱坠,狸猫不禁想象着茂右卫门对他投以狐疑眼神的模样。
「简单地说,就是你肚子饿了,对吧?」
「你真是一点就通。」
伊平喊口渴,万吉叹了口气,起身替他倒茶。此时,里间传来婴儿的抽泣声,是茂右卫门的妻子在梅花绽放的时期产下的么儿。照理说奶娘应该陪着,莫非是暂时离开了?狸猫动了动耳朵,睁开眼睛。蚂蚁爬过它的鼻尖,害它打个喷嚏。它从土仓旁的洞里探出头来窥探四周,接着便钻出洞外。
「哦,保姆来啦。」
狸猫从店门口窥探店内,伊平察觉了,面露贼笑。
「我们有精明的帐房,也有保姆,简直是如虎添翼。」
茂右卫门抱着么儿从里间走出来。不知何故,只要狸猫露脸,么儿就会停止哭泣,所以狸猫只要一听见哭声便会露脸。狸猫幼时父母双亡,以松树根部的洞穴为窝。有一回附近的顽童想用烟把它熏出来,是茂右卫门救了它。自此以来,大和屋土仓旁的洞穴就成为这只狸猫的家。照顾婴儿是小事一桩,虽然称不上报恩,但如果帮得上忙,它乐意效劳。
「好啦,小娃儿,别哭了。金长担心你,跑来看你啰。」
伊平从茂右卫门手上接过婴儿,让坐在脚边的狸猫也能看见婴儿的脸。只见婴儿立刻停止哭泣,凝视着狸猫,或许是觉得稀奇吧。
「这么一提,万吉,家里有甜瓜吧?」
茂右卫门眯起眼看着停止哭泣的婴儿,如此问道。
「有,正冰着呢。」
「拿出来给保姆吃吧。顺便分伊平一些。」
「喂喂,我只是顺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