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与她们共度的时光,完全没有不愿意追忆的神色。为何唯独市杵嶋姬神让良彦碰了这种软钉子?
「谁知道?祂是与巫女最为亲近的神,或许知道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
黄金眯起黄绿色眼睛说道。
「……又或许……」
「又或许?」
良彦俯视金色脑袋,如此反问。
「又或许,和那个叫纱那的巫女离开此地的理由有关……」
渡轮激起的白浪形成一条通往船身后方的道路。良彦倚著甲板的扶手,在海风之中叹了口气。田心姬神说要纱那离开此地的是市杵嶋姬神。事态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但良彦不能不去向祂求证。
「七世纪是什么时代啊?奈良时代吗?平安……应该还早吧?」
良彦漫不经心地抓了抓头。纱那为何离开此地?去了何方?只要知道这一点,或许能成为寻找巫女痕迹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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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般香客不得进入的森林里,市杵嶋姬神静静俯视某块岩石。岩石高度及膝,上方平坦,曾有许多巫女人选将它当作祭坛、练习祭祀。市杵嶋姬神在这块岩石上看见某个少女的影子,紧紧抿起嘴。如果可以,祂只想静静地收藏这些回忆,不愿再重提旧事。
「……有些事无论过了多久都忘不掉。」
市杵嶋姬神语带讽刺地轻声说道。力量衰退、丧失记忆的神明越来越多,祂却仍然能够清清楚楚地忆起当年的事。
「……纱那。」
怀念的少女名字,被随风摇曳的沙沙枝叶声盖过了。
鲜少在人前落泪的女孩头一次哭泣,是在逃离巫女修行,并在远离村落的海岸度过一夜的时候。
「真亏你能跑这么远。」
以奄奄一息的状态在海岸获救之后,已经过了两个月。头一个月里,她就像负伤的野兽一样凶暴,虽然只是个孩子,却让每个人都伤透脑筋。后来,委托渡海行商的大陆人居间翻译,告知她父母已死的事,并询问她的故乡在何处,才知道她一直居无定所,前一个住处已经在战乱之中被烧毁,而她在与亲人一同寻找新居的途中遇上了船难。
「你要在那里坐到什么时候?」
面对抱著膝盖坐在沙滩上的纱那,市杵嶋姬神短短地叹了口气。前几天的祭祀中,祂发现纱那看得见降临的三女神,便透过奉祀祂们的巫女建议让纱那当巫女,没想到她居然如此抗拒这件事。
「……一辈子,我要在这里坐上一辈子。不管早上、中午或晚上,我都要坐在这里。」
今天也一样,在巫女前辈授课的途中,她驱使弹簧般的柔韧身躯,在岩石与树木之间跳来跳去,逃之夭夭。她甩掉所有追兵,转眼间背影就变得和米粒一样小。市杵嶋姬神身旁的湍津姬神见状,笑得都呛到了。
「是吗?那就来比比看谁坐得比较久吧。」
市杵嶋姬神掀起薄衣,毫不迟疑地在纱那身边坐下。祂知道纱那并不是说真的。别的不说,这种比赛在人与神之间根本不成立。不过,祂现在必须和纱那单独谈谈。
纱那惊讶地抬起头来,随即又尴尬地撇开视线。不过,她并未拒绝。
「……太奸诈了。我怎么赢得过神明?」
纱那现在说的仍是本国话。她虽然听得懂些许日本话,却不愿意说。
「欸,神明是无所不能的吧?让我的家人复活嘛。」
打从得知自己能与三女神沟通的那一刻起,纱那便不断做出同样的恳求。即使拒绝她,告诉她神明也无能为力,她依然带著令人心惊的坚定眼神,祈求与家人重新聚首。
「纱那,我先前也说过我不能这么做吧?我不能直接干涉单一凡人的生死,这是为神的道理。」
「那神明有什么用?祢们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为了维持凡人的世界。」
这种各执一词、僵持不下的状况,并不是现在才开始。得知语言能够互通之后,纱那向女神提出的问题比向人类提出的问题还多。
「神并非无所不能,神威是靠著凡人的敬意维持,而凡人则是受到神威的保护。两者缺一,这个世界便无法成立。所以,我才希望你成为巫女,向凡人传达我们的话语。」
纱那闭口不语,在沙滩上描绘毫无意义的线条。她沾满泥沙的赤脚,埋在仍然留有热度的沙子里。
「……爷爷、爹娘、姊姊、伯伯,大家都死了,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满天星斗淹没漆黑的天顶。今晚没有月亮,只有星光照耀著她们。
「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有意义。如果你没有信心,可以倾听救了你的性命、试著与你共步人生路途的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声音。」
纱那紧握掌心里的沙子。然而,当她松开拳头,沙子并未凝聚,而是簌簌滑落。
「我是孤伶伶的。」
喃喃诉说的话语,带著成熟的声响消失于夜色之中。
「大家都有家人,只有我是孤伶伶的。就算他们接纳我,我终究还是个外人。」
「纱那……」
「我并非讨厌当巫女,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想怎么做……」
强忍的泪水滑落纱那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