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故事』,我们就这样争论了起来。虽然说是论战,但哪一方正确并非重点,端看哪一方的言语能驳倒对手,所以是咒术对决。」
「咒术对决……」
「总之,在我狠狠挖苦那家伙以后,有一天他突然死了。如果不是杂志上的论战,而是直接面对面地争辩,就算他想服毒自杀,我好歹能阻止……一旦印成白纸黑字,同样的一句话就算写者无心,看在他人眼里也可能充满恶意,特别是像他那种心思细腻的人。论战当时,我已经因为地震离开横滨、搬到关西。我有重度的地震恐惧症,一直不敢离开关西,直到去年才敢回到东日本,但也还是不敢回去土生土长的故乡东京,顶多只能去到热海。就算是现在,我依旧觉得待在关东很可怕。不过我的来日恐怕也不多了,死前总是想落叶归根……我和芥川都是东京下町人啊。」
老人接着说:
「总之,横滨在那场大地震中几近毁灭,我也无心继续创作,便逃到关西避难。另一方面,地震发生时,位在田端的芥川家倒是无事。不过,这或许也是使我们在杂志上展开论战,结果害死他的远因吧。即使我只是在满脑子自杀念头的芥川背后推了一把,就算没和我论战,他终究还是会自杀。不管如何,自从芥川死后,我的创作风格也变了。」
「创作风格……」
「过去,我拿自己恶魔般的生活做为创作题材。不,应该说我为了写小说,不得不过着恶魔般的生活。不同于可说是近代日本文学拿手绝活的私小说,我下了一番苦功使之升华为创作,但方法论上仍算是一种私小说。完成一本作品后,我又在现实世界里实践下一次恶魔般的生活与行为。我为了小说献出私生活。被我施暴与欺凌、徘徊在佐藤春夫与我之间的妻子亦是牺牲者。当我发现这只是无边泥淖的时候,这个系统已开始轮回,无法阻止了……」
所以说,这名老人自己布下蜘蛛网,却被自己的蜘蛛网缠住,陷入动弹不得的窘境吗?
「芥川死后……我开始写起芥川生前擅长的历史小说。但我用不着改变主题,也改变不了。我只是发现我需要的是历史小说这种体裁——这种『箱子』。」
「箱子……」
「也许是看到芥川晚年放弃历史小说、一头栽入私小说风格的模样令我忧虑吧。他晚年过度探求『内在世界』,完全迷失了与『外在世界』的联系。实际上,他的自我本来就很混乱。他沉醉于探究怪异、妖怪、河童、创作、艺术等这些『内在世界』的事物,对社会——『外在世界』不抱多大兴趣。我对妖怪没有兴趣,但我的习气与他十分相近。」
「说起芥川龙之介,总会想起他的《河童》。他虽然被视为近代理性主义的化身,但像他如此受妖怪吸引的作家恐怕也很少见。只可惜,他没办法成为像永井荷风或泉镜花那样能自由自在地谈论怪异的作家。」
「确实如此。芥川仍把自己的作品封入名为『历史小说』的箱子里时,还靠着『历史』这个时间轴勉强维持连向『外在世界』的丝线。然而,在他舍弃名为『历史小说』的箱子的瞬间,这条丝线便断了。在他放弃妖怪这种自古以来受到日本社会群体所认知的怪异的瞬间,他变得对分身或充满恶意的偶然相符无比害怕,无法为接踵而来的怪异赋予意义。对于失去箱子的芥川而言,『外在世界』只剩一团充满恶意的混沌;连象征他内在的《河童》世界,也变成遭破灭与颓废侵蚀的人类世界的讽刺画罢了。」
箱子……箱子是让人躲入「内在世界」的结界,但也构成「外在世界」与「内在世界」的明确界线。张开结界就是制定界线。单字、文法、故事、世界观设置、主题,全是用来明确划分界线的工具。倘若写小说的目的在「内在世界」就能达成,那本小说就不需要读者的观测了。诸如神社姬、件或魍魉,我作品中的「妖怪」概念——都是为了让只靠言语无法表达的「内在世界」能被「外在世界」观测,并使之确定而采用的「箱子」。
对芥川龙之介而言,用来让自己被他人观测的面具就是「河童」。
「总之,不想落得自杀下场的我采取和芥川相反的途径。我不以近代理性解构古典,而是在古典之中寻找无法用近代理性还原、确切稳固的内核——文化的记忆,或者说文化的遗产。成果就是我在日本古典文学《源氏物语》中发现了自己该描写的主题。」
「您的主题就是所谓的阿尼玛吧?存在于男性内侧的女性性格,永恒的女性。的确,那里并没有妖怪介入的空间。」
「不,久保,你错了。那里不存在思想,却不见得没有鬼怪。《源氏物语》中不也有鬼怪现身?例如六条御息所在故事中就化为生灵与死灵作祟。女性性格虽能成为守护神,但也容易化为怨灵。《源氏物语》的世界里充满了怪异。被放逐到须磨的源氏曾找来阴阳师为他祈祷,后来也因为住吉明神的托梦,使他由须磨移动到明石。」
「……您的意思是,阿尼玛也会转化为妖怪?」
「假如芥川当初选择《源氏物语》为题材,应该会关注蕴含于故事中的怪异而写出妖怪小说,但我在乎的只有活生生的女人。总之,由于我沉浸在《源氏物语》的世界里,才能重新发现我差点丧失的『内在世界』。我所生活的『外在世界』——大正时代的横滨、明治时代的东京、大日本帝国,都如梦似幻地消失了。『外在世界』不过是这种程度的东西。但是,久保啊,《源氏物语》历经上千年仍被保存下来。只不过,我的《细雪》被说是《源氏物语》的现代版改写之作还是令我十分不悦。并非如此单纯……我只是借用了《源氏物语》这个『箱子』罢了。」
老人说。
「坦白讲,久保,我原本想来命令你拆掉这栋可憎的洋馆,因为这栋过去附在我身上的洋馆,现在也附在你身上。但想想还是算了,那不是我的本分,我是个小说家。」
附身……
这栋洋馆……
对我……
「杀妻之馆」宛如蜘蛛网缠绕着我。
但如果拆毁这栋洋馆,我就失去箱子。
离开箱子的我——久保竣皇——会变得如何?
「久保,你真的杀害了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