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和茧花相遇的。地点是村子溪边的杜鹃花山丘。山脚下的地藏堂前有几个孩子。
——笼目,笼目。
——笼中的鸟儿啊。
这是流传已久的大地游戏。在傍晚变成鸭跖草颜色的天空下,孩子成群嬉戏的影子像小鬼一样,烂子因怀念而停下脚步。正听见一阵笑声,她就看见有个路过的小女孩被拉进他们围成的圆圈中。
——笼目,笼目。
——笼中的鸟儿啊。
女孩被四面八方的孩子推来推去,蹲在圆圈中央,站在她背后的大男孩还掬起一把沙子从她的头顶洒下。
「妖怪哭了喔,快逃!」
孩子们四散逃走,其中有人还扔了小石头,留下的只有被称作妖怪的女孩。
——咦?她真的是妖怪吗?
烂子好奇地蹲在女孩面前。
女孩像只胆怯的幼兽,猛然抬起盖满沙子的头。烂子本来很担心她哭了,可是她的脸上没有泪水。
烂子有点惊讶。她很像某个人——还没想到这件事,烂子就发现女孩很像小时候在镜子中看到的自己。女孩的脸上和她一样充满了名为放弃的空虚表情。
烂子不会说话,只能比手画脚,女孩看了便点点头。这女孩很听明,似乎看懂了烂子的意思。
——为什么他们说你是妖怪呢?
明明就是个普通人。
烂子好奇地歪著脑袋,露出惊讶和困惑神情的少女——茧花——指著自己的左脸,上面有一条像蛇一样的胎记。
「因为我很丑。」
烂子不解地歪著头。
女孩又不是长了三只眼睛,头上也没有长角,怎么看都是个普通人类。这女孩和烂子根本差不了多少。
「而且我会把坏人看成妖怪。」
喔,原来如此,烂子明白了。
——这女孩大概和我一样吧。
习惯群居的人类最讨厌和自己不一样的异类,烂子被他们排挤、厌恶、恐惧、敬畏,就像蛇一样。
她是处于现世与幽冥边界上的人,勉强活得像人的非人。
那么,在这世上只有这女孩和她一样了。
——只有她。
烂子牵起女孩的手,亲吻了她那有著青蛇胎记的左脸。她的嘴唇离开后,茧花惊讶地眨著眼,以纯真得不符合年龄的眼神注视著烂子。
她错愕的模样实在太有趣,烂子忍不住笑出来。
此时茧花才意识到自己满头都是沙子,就胡乱在头上拍了一阵子,沙子似乎飞进烂子的鼻子里,结果轮到她喷嚏不止。茧花一看也笑了出来,虽然乍看有点像哭脸,但这是她第一次对烂子展露的笑容。
不知不觉间,两人开始每天泡在一起,就在这时候,一段意外的姻缘降临到烂子的身上。
浅香国臣,那是茧花户籍上的父亲,四十多岁。他是个长相粗犷的大汉,但村里的老人至今还是叫他「地主小子」。
他是不能继承家业的老三,但光靠不动产和土地的收入,即使不工作也能过活,所以可以当个民间学者整天做研究。
即使对方有孩子,而且两人的年龄差距大到可以当父女,烂子的父母还是为了聘金而爽快地答应这桩亲事,像是卖猫狗一样把烂子给卖了。
烂子名义上是嫁给国臣为妻子,实际上却是茧花的玩伴。
所有家务都是由帮佣妇鸠谷负责,烂子的工作其实是保母。
但是鸠谷看烂子很不顺眼,每天都到处说她的坏话,什么色情狂啦、低能儿啦、骗子啦。就算别人不说,烂子也觉得自己很笨,但是那人未免太闲了。
茧花不像烂子,她是个爱看书的听明孩子,但不知为何没有去上小学,所以两人从早到晚都待在一起。
烂子不会说话,而茧花也是个非常沉默寡言的女孩,不管大人怎么跟她说话,她都只是点头或摇头,必须说话的时候顶多说个两、三句。
不过茧花知道烂子无法正常求学之后,就开始教她读书。九九乘法、汉字、除法、乘法——有些东西其实烂子已经会了,但茧花每一样都教得很详细,而烂子也会在茧花要求时吹口哨给她听。
仔细想想,她们的相处情况真的很特别。就算没有视线交会,就算没有笑容以对,只要待在对方身边,她们就能理解彼此的想法。
两人都只信任对方,只依赖对方。
她们不是母女,不是姊妹,甚至不是朋友,但烂子的身边总是有茧花陪著,茧花的身边总是有烂子陪著。
彷佛只有跟对方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才算是个人。
烂子听到茧花叫她的名字时才会觉得自己是人。或许这种想法根本就不正常。
但是对她们两人来说,这种生活确实很幸福。
——直到佐和田一虎这个男人出现为止。
追根究柢,这男人是鸠谷因为腰痛而吵著要雇用的。他是个长相凶恶的游民,在茧花看来就像是妖怪「泥田坊」。据说他之前是帮人收购土地,因为做了不少坏事而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