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乔瑟与虎与鱼群



  乔瑟虽然言词尖锐,却意外有张精致如日本人偶的美丽面孔,令恒夫啧啧称奇。他在大学校园看到的女孩子,各个都像矫健的母老虎一样剽悍强壮又性感,可是乔瑟身上没有「性」的气味,恒夫有时觉得,自己就像在搬运从昔日世族大家的仓库偷来的老旧人偶。那样的她,和傲慢的言行举止十分搭调。

  乔瑟与祖母住的那一带,当时还是掏粪式厕所,但随著下水道完备而改为水洗式厕所,家里也靠著市府社会课提供的补助金得以改建厕所。顺便在马桶周遭装设了对乔瑟比较方便的辅助台及扶手。针对那些设计不时提出意见,把乔瑟的要求转告业者,也成了恒夫的任务。

  辅助台太高,扶手的位置太低……乔瑟毫不客气地如此抱怨,恒夫只好去拜托施工业者:

  「不好意思,这个地方可不可以换掉。」

  祖母年过八十下厨变得吃力后,乔瑟就接手拿起了菜刀,但位置太高,坐著轮椅下厨很困难。恒夫喜欢做木工,于是一点一滴替她打造台子,装设柜子,修理破旧的老房子,把厨房到处改建得更方便轮椅通行。乔瑟的要求太严苛,「那么高难度的要求谁做得到啊」。

  恒夫有时不免也会这样哭笑不得,但家里没钱请木匠,只能靠恒夫这种门外汉的手艺勉强凑合。

  乔瑟如果放慢速度慢慢来,其实也能下厨。她会花很长的时间切菜,顺利完成烹煮。也能洗衣服,可以灵活地把湿衣服搭在恒夫花心思制作的晾衣架上。如果有拐杖撑著也能站立,因此虽然不能外出,家里大小事情倒是都能自己完成。

  那根拐杖也是恒夫做的,下端像雪橇,不易跌倒。另外还有一件被乔瑟称为「溜冰鞋」的东西,也是恒夫的杰作,是将大型家具废弃场捡来的吸尘器本体的一半装上固定的棒子。身体只要倚著那根棒子,便可靠底座的滑轮四处通行无阻,不过滑得太顺畅也曾一不小心差点从檐廊摔下去。

  恒夫不仅照顾乔瑟一家,也很享受大学生活,有时会出外旅行,或是回广岛的乡下省亲,此外也热爱滑雪。毕业时一直找不到工作很焦急,有一阵子甚至无暇去乔瑟家。等他好不容易在小型近郊都市的市公所找到工作,这才有空去睽违已久的乔瑟家,没想到住在里面的已是别人,对方表示:

  「老太太死了,不良于行的孙女被社会局安置,现在一个人住在这前面的公寓。」

  恒夫匆匆去找那间公寓,只见巷子深处放了一辆轮椅,罩著塑胶布防雨。他敲敲门,两胁撑著恒夫做的雪橇拐杖以及溜冰鞋拐杖的乔瑟出来了。她比之前消瘦,下巴尖了,眼睛显得更大,头发还是妹妹头,但似乎失去光泽,显然是营养不良,恒夫看傻了眼。

  虽然并没有非得照顾乔瑟一家的义务,恒夫还是忍不住自责:

  「对不起。我前一阵子很忙。兵荒马乱的,无法抽空过来。抱歉。听说奶奶去世了?」

  「嗯。」

  乔瑟没有恒夫以为的那么悲伤,眼中也未流露谴责恒夫的神色。

  恒夫本来以为,乔瑟向来伶牙俐齿,不知会被她如何痛骂薄情,或者,会为了祖母的过世向他诉苦,没想到乔瑟很平静,面无表情地告知:

  「是市公所的人来帮忙安葬的。倒是找这间公寓很辛苦,要找房租便宜又没有楼梯的公寓,很不容易。」

  「所以你现在一个人住?」

  「女志工每个月会来一次,帮忙买买东西什么的。」

  「──邻居亲切吗?」

  「并没有。大概是怕偶赖上他们,连话都不敢跟偶说。二楼住的是个恶心的中年欧吉桑。那个老家伙,居然嘻皮笑脸说什么只要偶让他摸摸奶子,有任何需要都可以代劳。偶怕被他占便宜,晚上哪都不敢去,门窗统统锁起来。白天就没关系了,那个欧吉桑白天忙著去赌赛艇或赛车。」

  恒夫好久没听到乔瑟这声「偶」了。

  乔瑟说得平淡,反而让恒夫痛切感到失去祖母后,乔瑟那段日子举目无亲的仿徨。

  恒夫很心疼乔瑟,假装好奇地环视室内,藉此缓和内心的痛楚。祖母生前用的衣柜及梳妆台、双层装饰架等家具,据说租这间公寓时都卖掉了。

  「现在偶用的都是纸箱,一个人也搬得动。偶在市场发现漂亮的纸箱,就讨来用。」

  据说是从牙医诊所候诊室拿来的女性时装杂志,她将漂亮的彩色插图剪下贴在纸箱上。乔瑟在屋内堆积了许多纸箱,一端还做成可以拉开的抽屉。明明身无长物,却觉得二坪多的房间颇为拥挤,原来是因为纸箱被五颜六色的贴纸妆点。恒夫回神说:

  「你有没有好好吃饭?瘦得一把骨头可怜兮兮,小脸好像都缩水乾瘪了。」

  「喂,你在同情偶吗?偶当然有吃饭,用不著你操心!」

  乔瑟不快地把脸往旁一扭。虽然恒夫只是随口说说,却似乎惹恼了自尊心特强的乔瑟。直到很久以后恒夫才知道,乔瑟对于自己彷佛涂了白粉的滑嫩白净肌肤,以及娇小玲珑宛如日本人偶的脸蛋非常满意,似乎自认为是大美人。结果竟被恒夫批评「乾瘪」,因此而勃然大怒。

  恒夫被骂得手足无措,说声「我改天再来」就起身要走。

  「不必了!你不要再来!」

  乔瑟激动得大吼。

  「……那……再见。」

  恒夫只好黯然离开。

  在门前要穿球鞋时……

  「你为什么要走!任偶这样生气也不管!」

  乔瑟气喘吁吁说。

  「那你到底要我怎样?」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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