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距离虽不远,却是在有点斜度的坡上。一边是围墙无垠延伸的住家,林荫笼罩显得黑影幢幢。
乔瑟一瞬间察觉某人的气息,随即,轮椅突然加速。事后回想才知道,「某人的气息」是「恶意的气息」。后来恒夫说「八成是喝醉酒的人恶作剧」,但乔瑟不这么认为。因为住在父亲家及疗养院的期间,乔瑟已经习惯对「恶意」很敏感。──是路过的男人突然不声不响用力推乔瑟的轮椅,往坡下一推便一溜烟逃走。轮椅笔直向下滑。祖母尖叫著追来,但乔瑟自己当时已经吓坏了,什么也不记得。只知道,不知是哪个男人受到凶暴的冲动驱使,突然把轮椅往下推,她察觉到那种杀意,吓得惊声尖叫。
从坡道下方走上来的人影,被祖母的尖叫吓到,发现喀拉喀拉向下冲的轮椅后,扑上前拦阻。那一带正好已到了坡底,变成徐缓的斜度。那个人在惊愕之下仰身翻倒,轮椅倒是没翻,就此停住。
「你没事吧?」男人跳起来说。乔瑟已经吓呆了,连话都说不出来。情绪激动便会呼吸困难的乔瑟,只能拚命调整呼吸。她面如死灰浑身瘫软,因此男人惊慌失措讲的那些话,在乔瑟听来只觉得很吵。这时祖母跑来,乔瑟听到祖母的声音才恢复镇定,终于喘过一口气。
「有些人就是这么恶劣。」
男人用依然惊魂未定的声调说。
「继续待在那一带很危险,我送你回去吧。」
男人说著主动推轮椅。那人就是恒夫。他住在附近的学生公寓,当时还是大学生。
从此,恒夫有空时就会上门,开始替她推轮椅。乔瑟的身体发育不全个子矮小,恒夫似乎一直以为她是个小女孩。
「久美有时很无知,有时又显得知识格外渊博,真奇怪。」
恒夫说,得知她比自己还大两岁后,恒夫很惊讶。「无知」是真的,因为乔瑟只往返住处与疗养院之间,压根没见识过外面的社会,也没有加入身心障碍者运动团体之类的组织,因此也没开拓交际圈。对于去疗养院做志工的青年男女及中年妇女,怕生的乔瑟一直不肯敞开心扉,因此她在那些人心目中似乎没什么存在感,事事总是被放到最后,甚至遭到遗忘。
至于「知识渊博」,是因为她透过看书看电视习得不少知识。
偶以前,都是在池塘养了几十条鲤鱼、还有草皮、还有架设秋千的院子里玩喔。以前的家很大──乔瑟会这么向恒夫炫耀,但那其实是她在书本及电视上看到的世界。她不用就学因此没进过学校,但父亲教过她平假名、片假名与汉字,后来她自己看书从附带假名拼音的汉字开始记起,也求大人买来英文童话书,学会了ABC。
父亲教过她下将棋,因此两人经常下棋。父亲去公司时,她就打开收音机,聆听同样是父亲教过她规则的棒球比赛。她很想亲眼见识一次比赛,曾让父亲背她去看过。就在甲子园球场,看到当时担任投手的村山。看到她喜欢的游击手吉田好像也是在那次。乔瑟把后来看电视转播或听收音机转播的比赛,和她与父亲实际去球场观战的那次记忆混在一起,纷然陈列在记忆的架上。
「比赛后半段开始下雨了。但爸爸还是背著偶,把他的外套罩在偶身上。」
乔瑟对恒夫如此叙述回忆,其实是在疗养院大厅看电视转播棒球比赛时,突如其来的骤雨令球场看台上的观众慌了手脚,纷纷拿报纸遮在头上或者蒙著外套。那个印象太强烈,令她与多年前偕父亲观赛的记忆混淆不清。
「偶爸爸非常慈祥喔。只要是偶说的话,他统统都会听。」
乔瑟如此炫耀。
「既然有这么慈祥的爸爸,久美怎么会住进疗养院呢?」
恒夫开玩笑说。
「要你管。去死!笨蛋!关你什么事!」
乔瑟气得呼吸困难,于是恒夫就此闭口,从此绝口不提,顺便也醒悟了真相。乔瑟说的话与其称为谎言,毋宁是她的心愿,是梦想,在乔瑟心中俨然存在迥异于现实次元的另一个世界。
祖母与乔瑟靠著社福补助金过日子,不过有时也会请恒夫这个贫穷的大学生吃晚饭。没地方打工时,恒夫只能天天靠泡面果腹,因此祖母亲手做的饭菜令他赞不绝口。有时是蒟蒻和菠菜凉拌豆腐、味噌汤,有时是鱿鱼脚炖白萝卜这种老年人吃的菜色,但那种菜色恒夫更喜爱。渐渐的,他开始经常出入祖孙俩悄然度日的家。
「这是什么意思?」
乔瑟有时会拿正在阅读的书本内容问恒夫。乔瑟不能走路,但上半身像正常人一样可以自理生活,所以她不像卧床不起的重度身障者那样喜欢听志工灌录的有声书,她宁可自己看。虽然听录音带比较不会累,其实更轻松……
比起乔瑟的爱看书,起初,恒夫毋宁是对她总是有点傲慢的态度感到困惑。恒夫念的科系和社会福利无关,因此没有接触过身障者运动,但友人之中有人做看护志工,曾听那个朋友说过。身障者之间有强烈的差别斗争意识,据说有些人不免在人格上也会变得格外尖锐,但在恒夫看来,乔瑟好像没有那种倾向。乔瑟讨厌大家一窝蜂做某件事,一贯远离示威游行或聚众向政府抗议请愿这类场合,人生过得悄然又寂然。
祖母不愿让乔瑟外出似乎也是个原因。也不想让乔瑟见到募款者或公家机关的人。
于是逐渐变成只有恒夫能带来外界的风。他会陪乔瑟去很远的公共澡堂(唯独那里,默许乔瑟在澡堂十一点快打烊时进去洗澡),把爬回更衣间的乔瑟抱上轮椅。如果恒夫也顺便去男浴池那边洗澡,让乔瑟在外面等著,她就会跋扈地责怪恒夫:
「你在搞什么!这么冷还让人家久等。好不容易暖和的身子又要受寒啦。」
「你干嘛非得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恒夫一边抱怨一边推著轮椅回乔瑟家。虽然这么抱怨,但恒夫直觉乔瑟这种「跋扈」或许是她另类的撒娇方式。不过,如果挑明了这点,乔瑟肯定又会大发雷霆咄咄逼人,再不然就是呼吸困难,况且恒夫也没有详细分析这种心理活动加以阐述的习惯与能力,因此他缄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