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
我戴著宽帽缘的黑帽子,身穿暗红色天鹅绒长大衣,装扮出有点「美好的旧时代优雅」风格。绒布黑帽子缀有红色罗缎缎带,在玄关脱下大衣与帽子后,里面是豹纹丝质衬衫与黑色丝质紧身裤,换言之让服装说话就好,自己不用饶舌出风头,只要扮演喜欢对丈夫撒娇,热爱派对,而且真的很兴奋的模样即可。
最后愈演愈假戏真作,我似乎真的打从心底享受派对,但是到了一天的结束,终究摆脱不了那种「今天的戏也演得不赖!客人的反应与喝采也很热烈!是吧,搭档?」的心情。
不过,我不觉得自己不幸。因为我认为,人生,还是「演得成功」最好。
堀先生是婚纱礼服公司的人,每个星期会来收取一、两次我的作品。
之前负责来收货的青年们,确认件数是否正确、是否按照设计师的指示缝制后,往往不多说废话便匆匆离去。但堀先生会仔细打量做好的头纱或花饰说:
「啊,很有气质呢。」
「这颜色很精致呢。」
因此我不知不觉爱上堀先生。
他是个看不出年老或年轻的人,据说现年二十四岁,未婚。身材中等,有点偏瘦,五官平凡,脸色也不太好看。头发带有一点褐色,是刚硬如铁丝的直发,毫无肉体魅力。甚至堪称外表寒酸。
然而,不知怎地我就是喜欢他。
「这种大红色洋兰,看起来虽然花俏,却又有种高贵的气质,格外清纯。」
他会如此赞美。他是「懂得欣赏」的人。我说:
「可是公司一再强调要我做得花俏、花俏。偏偏就是很难做出花俏、够引人瞩目的成品,做来做去都会变成楚楚可怜的可爱风格。」
「是啊,这年头,大家都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就拿敬酒穿的礼服来说吧,不知该说那是阿拉伯后宫风格还是鲤鱼旗,简直花俏得一塌糊涂。这种现象北起钏路南至鹿儿岛,全国各地的婚宴会场都很常见,真不知是怎么回事。现在的日本人是有花俏饥渴症,还是都想当明星?这年头的年轻人,真是惊人啊。」
堀先生彷佛自己不是年轻人般地笑了。
堀先生这种率直、温文儒雅的笑容我也喜欢。他含蓄的笑声我也喜欢。一旦觉得喜欢,好像心里的某种情愫难以遏止地疯狂增长,我性急地对他聊起音乐、书籍以及电影等等话题。
堀先生没有年轻人那种不懂偏要装懂的臭脾气,所以我见过「堀先生」后,也不必再觉得「今天的戏演得很成功!」。
我可以诚实地说,诚实地笑。
虽只是短短十分钟或十五分钟的相聚,但堀先生预定要来的日子我总是心情特别好。
不过话说回来,为何他如此令我怀念?总觉得似曾相识。彷佛前世就已认识他。
有一次,正在做假花的我忽然心血来潮,从丈夫的书架取来《日本近世百年史》这本摄影集。
对,翻到这本书的战争时期部分,刊有日军侵华做出种种残酷恶行的照片。其中一张,不知是游击队还是间谍,抑或是无辜的普通老百姓,只见一名青年按照日本做法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正要遭到日本士兵们处刑。
钢丝般的直发,清澈的目光,瘦削的双颊,与堀先生一模一样。
青年的眼神清澈平静。彷佛要调侃处刑的人:
「这样好吗?真的?没问题?」
是毅然决然的目光。
然而,这或许只是我自己想太多,面临死刑的青年,说不定已因绝望和恐惧浑身僵硬,只能朝镜头呆呆投以恍惚失神的视线。
那渺小如豆的照片,深藏在我的记忆,或许因此与堀先生纤细的身材重叠,勾起我的回忆。但我当然不可能对他说:
「你和将要处死的俘虏很像喔。」
所以我始终不曾提及。
堀先生习惯来我家后,带来不少方便。丈夫不肯碰的家电用品的简单修理、善后收拾,星期天堀先生来的时候都会帮我处理。丈夫星期天也不在家。稍有空闲时他宁愿陪客户打高尔夫球。
我邀请堀先生共进简单的午餐。
有三只流浪猫母子,虽然不是我家养的,却经常待在院子吃我喂的饲料。堀先生轻轻伸出手,猫咪们乖乖吃著猫食,任由他抚摸脑袋。
还有鼬鼠定居。某次小家伙正要穿越院子,看到堀先生,还皱著眉头驻足看了堀先生老半天。
「我喜欢动物。很想在乡下养动物。」
堀先生这么一说,我当下举双手赞成。打赤脚和小猫小狗作伴,骑马奔驰的生活,肯定很美好,可惜不能实现,我肯定还是会和丈夫演戏,想著「今天的戏也演得很成功!」堀先生则是继续从钏路到鹿儿岛,四处推销婚纱礼服过日子。
「都市长大的人,终究做不到。」
堀先生随口说道。果然不愧是大阪人,压根不当回事。似乎在精神上步伐特别轻快。
天神祭那天晚上,我与堀先生一起去看热闹。
人潮汹涌,桥上摩肩接踵,拥挤得无法参与船渡御活动,我们直接去正殿拜拜,在路边摊买了手指人偶。锣鼓喧天。
咚咚七七锵
咚 七七锵
咚咚七七锵
咚 七七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