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月以来,梢很混乱。
该做何种表情才好?
该看哪儿才是?
该如何安身?
只觉两眼空洞,心里七上八下不停翻搅。但那并不是因为憎恶而翻搅。不是憎恶这么单纯的情绪,而是充斥更多各式各样的要素。梢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积满各种毒素,被酒精灯加热后,正在咕噜咕噜地沸腾。
不过,她并未形诸于色。
必须保持正常。梢已经忘了正常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了。
(对了,墨镜,戴上墨镜吧。这样在注视对方脸孔时,对方就无法看清自己的双眼了。没错,就戴著墨镜看对方!)
梢如是想。
梢用双手比出眼镜框,遮在眼前,脸孔左摇右晃,像要和邻居打招呼,咧嘴露出牙齿。
梢保持那个姿势,凑近桌上的手镜,定睛凝视自己的脸。单独待在自己的房间时,梢会做各种小动作。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如今都二十八岁了依然改不掉。她会自言自语,模仿口技,或是偷偷骂某人:
「你有病啊!」
有时做出无意义的动作,像要划破空气般挥下手刀,喊出「杀──!」这种拟声词。
看起来简直像要砍人。
但只要那样做,心情就会变得豁然开朗。这个习惯全家无人知晓。
看书看得泫然欲泣时──
(现在是以什么表情在哭?)
她会在好奇心驱使下凑近镜子窥看。
或者定睛注视涌现的泪水。渐渐脱离小说的情节,只顾著哀怜泪光盈盈的自己,于是愈发悲从中来。
用卡式音响听录音带时,也会不由自主潸然落泪。梢倚靠书柜屈起双膝,一边拭泪。
(我这样看起来美吗?会不会显得肚子很大?)
然后低头看肚子,边哭边缩小腹,一手掐起肚子上的肉肉。
(要是没有这坨该多好……)
她就是会这么想的女人。所以中学时的举动到了二十八岁的现在依然在做。
独处时虽然会做很多小动作,在全家人(不过,父亲三年前过世了,所以只有母亲与妹妹,一家就三个女人)和世人面前就装得若无其事。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这个年纪应有的世故女人。而且她总觉得,这样应该可以在社会上混得很好。
没想到一个月前,妹妹阿碧在用餐时,突然宣布:
「我要结婚了,姊姊。」
说得夸张点,这简直震撼了梢的人生。
碧现年二十六,是大阪某百货公司高级女装设计师。曾经自述抱负:我不结婚,将来要自己开店,总有一天我会拥有「高级订制服(Haute Couture)碧」这样的名店。
这点和梢不同。梢念的是不好不坏的短大,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于是透过父亲熟人的介绍成为钢笔批发商的事务员。甚至算不上粉领族。那是一间家族经营的小店,气氛很好,就是薪资极为低廉。也有年轻男员工,但白天大家都去百货公司跑业务了,店内往往只有她和老迈的会计课长以及算是大掌柜的男人在。即便是那样的店,她也待了七、八年。而梢虽朦胧想著「将来还是要结婚」,但随著年纪渐长,连她都自认已经了解自己的个性:
(就是一个老小孩。)
她徒有结婚的念头,却从无实际行动,父母想必也都惦记著她的婚事,但父亲过世后,母亲也开始外出打工,不知不觉岁月便这么匆匆流逝。即便如此,梢还是模糊想著:
(迟早肯定会结婚。)
母亲并未特别严格教养她,但「结婚」这件事被视为人生大事之一,所以她觉得是理所当然,只不过目前尚未经历罢了。梢的人生,一切感觉上都要等「结婚」才拆封,所以她作梦也没想到会在这家小公司一待就待了七、八年。
但梢还是对自己如此长期单身没什么感觉。
迄今她仍觉得自己才刚踏出校门两、三年。不过,店内的年轻男员工不断替换新血,她感到那些男孩子好像一年比一年更年轻。还有流行的电影与音乐也是,她感觉是不久前才流行的,可那些男孩却说:
「太落伍了。那已是四、五年前的流行了。」
听到他们这么说时,梢不免会想……
(嗯──我也上了年纪吗?)
梢严肃地陷入沉思。
(二十八岁啊……)
但梢即便想严肃,好像还是有哪里的绳子松脱,彷佛要把气球沉入水里的时候,心轻飘飘的,又浮了起来。
她的兴趣就是浏览时尚杂志的「婚纱特辑」之类:
「这种领口缀荷叶边的我喜欢,至于袖子最好是这样。」
她会独自这样梦想。整天待在那种只看到老头子的地方上班,根本没机会邂逅年轻男孩,该怎么办,这样不行啊──她暗想,但那也只停留在空想,勤勉的她到了早晨,还是会抱著「这是无法逃避的宿命」的心态乖乖去上班。公司位于大阪南区的心斋桥,光是周遭环境繁华热闹就让梢暗喜。如此这般,她看到不错的男人便自动萌生结婚的幻想,当下浮想联翩,可她偏又压根没想到要去和那些男人说说话。
亲戚或是世代交替,或是关系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