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LAST WALTZ 舞会之夜


  不久,显子答应父亲擅自决定的婚事。

  尼莫先生死了。

  显子这么告诉自己,硬要自己这么想。然而——

  他还活着,原来他没死。

  显子大步穿越大宅二楼阴暗的走廊。不知不觉间,嘴角浮现笑意,双颊微微泛红。

  「我答应您。」

  蓦地,临别之际他留下的话语,清晰地在耳畔响起。

  那个人的承诺,将左右显子往后的人生。她有一种近似预感的神秘确信——纵然那是一场无聊的爱情剧。

  5

  舞厅终于准备就绪,乐团开始合音。

  一瞬间的停顿后,音乐响起。

  第一首是狐步舞。雷格泰姆风格的轻快四拍音乐,一派美国大使馆作风。

  马上出现几对临时舞伴,走到舞厅中央。他们配合音乐踏起舞步,显子依然坐在隔壁交谊室椅子上。几名男士来邀舞,显子默默摇头,他们便没烦人地继续纠缠。

  显子望着上演华丽舞蹈的舞厅。

  扮演汐汲的户部山千代子,在高大的外国人牵引下愉快起舞。她满面春风,仿佛打心底享受舞会。跳毕一曲,立刻有别的对象来邀舞。大概是看到歌舞伎角色汐汲的扮装,觉得十分罕见吧。狐步舞、探戈、伦巴,曲子不断变换,千代子马不停蹄继续跳着。偶尔她会停下舞步,深深喘息,引来周围的笑声。

  看一会儿老友卖力的模样,显子唇畔露出淡淡苦笑。彼此都不年轻了,跳得那么起劲,明天早上一定会全身痛到动弹不得……

  显子摇摇头,重新审视舞厅里的宾客。

  会场里聚集形形色色打扮的客人。有些把化装舞会的宣传当真,戴上遮住整张脸的面具。有些戴着只遮住眼部的面具。有些扮成小丑或天使,像千代子那样一身和服的也不少。燕尾服在这里算是一种装扮。所有的人,不一定就是看上去的人。

  显子注意到一名进入舞厅的晚礼服男子。

  个子大概就那么高,侧面也很像——

  她焦急地拿望远镜对焦。

  不对,不是他。

  显子失望地叹息。弯身向德国大使致意的那个人,露出一口肮脏的乱牙。那个人才不会挤出愚蠢的谄媚笑容……

  她左右转动望远镜,依序对焦每一个跳舞的人。

  不对,这个也不是。不是那一个,更不是这一个。

  显子咬住嘴唇。

  他不可能出现。

  显子盯着望远镜,暗暗告诉自己。她无法不说服自己,毕竟二十年来都是这么度过……

  如果能与他共舞,今天是最后一次机会。

  由于在中国大陆的战事延宕,奥运和世界博览会皆已中止。

  时局。非常时期。

  伴随着这些陌生的字眼,政府对国民生活的管束日趋严格。

  国家禁止奢侈——这不是在开玩笑。宝石、昂贵的和服、香水,甚至是水果的贩卖,都受到新制定的法令限制。

  「奢侈是敌人!」

  东京市内各处竖起这样的看板。率先响应政府方针的,是爱国妇女会和隶属于国防妇女会的成员。她们自动自发上街巡逻,纠正那些烫发、戴戒指、涂眼影和指甲油,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手握国家大旗的妇女,对同性特别苛刻,最近连她们的孩子都学母亲上街,一看到穿戴华丽的妇人,就团团围攻,叫嚣辱骂。

  有一次,显子在银座遭那些恶童包围。「唾弃烫发!」「唾弃华服!」恶童大声嚷嚷着连自己都不懂的口号,挡住她的去路,像小猴子般跳来跳去。显子停步,冷笑扫视恶童。接着,她拎起裙摆,慢慢往上掀。掀到一半时,恶童停止嚷嚷,呆呆张着嘴巴,紧盯裙摆。掀到膝盖左右,显子停下手。

  她「啪」地一下放开裙摆,顺势推开挡在前方的恶童,高跟鞋踩得震天价响,大步离去。背后传来吓坏的哭声,但不关显子的事。

  禁止奢侈的风潮,当然也波及舞厅。

  前年七月起,舞厅禁止女客进入,男客必须出示记载姓名和地址的证明文件。去年七月三十一日,更下达「在三个月的宽限期后,所有舞厅一律关闭」的通告,到十月底,舞厅全都关门。根据新闻报导,最后一天的舞厅热闹得「万头攒动」。

  纪元二千六百年纪念典礼,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举行。典礼前晚,街上「奢侈是敌人!」的看板全数消失,大街小巷无不换上「朝气十足地庆祝!」的看板。

  这几天,东京市内有装饰极尽华丽的花电车四处行驶。原本禁止的旗帜队伍、灯笼队伍、花车、神轿如雨后春笋冒出,大白天便免费分发酒。然而——

  这样的庆典,将在今天结束。

  昨天,显子不经意拿起送到宅子的海报,忍不住害怕地扔开。堆得高高的海报上,大大写着:

  「庆典结束了,打起精神干活吧!」

  显而易见,从明天起,取缔将变得比典礼前更严格。即使是外国的大使馆,邀请日本宾客举行舞会,今天恐怕是最后一次吧……

  一回过神,千代子不知何时从舞厅消失。跳累了吗?还是忘记年龄疯过头,身体不舒服被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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