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
「父亲生病了。」
刚住院时,爸爸在病房戴上老花眼镜,半开玩笑地说要尽情看书,但随着化疗副作用加剧,转眼间身体变得相当虚弱。
别说看书了,爸爸连谈笑和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成天弓着背,不停痛苦喘气,而我只能看着他,无能为力,连替他擦身体都感到恐惧。不,坦白讲,我是觉得恶心。明明不是传染病,但我光是和爸爸单独待在宽敞华丽到毫无意义的白色病房,每次呼吸,某种沉重、黏稠的暗影都仿佛钻入肺部,逐渐侵蚀我。我厌恶这种感觉,厌恶生病的爸爸。
我表面上粉饰太平,因此益发鄙视自己。爸爸三度结婚的对象沙织——我的继母,忙着照顾三岁的双胞胎女儿,无暇顾及病人,所以我主动提议照顾爸爸。明明觉得恶心,我却勤奋地带替换衣物过去,稳健招呼来探望的公司同事,扮演孝顺的儿子。然而,这都是对外的表象。我勤劳更换鲜花、切水果,面对爸爸的排泄物与身体清洁却是能逃则逃。只要爸爸呕吐,我就按下护士铃。不知爸爸如何看待这样的我?
——史弥,是你从爸爸的书柜里拿走《听不见天鹅唱歌》,对不对?差不多该还给我了吧?
爸爸许久没和我提到书,是我愧对他,于是心想一定要归还。总觉得那本书是爸爸的求生希望,不,我多希望是如此。
「我想了想,还是这个版本比较好。」
槙乃说着,将绿色背景上画着天鹅与青年插图的版本塞回我手中。
「新潮文库版吗?」
「嗯,这是针对时下年轻人推出的新版本,排版读起来很舒服。」
槙乃似乎看穿我对老旧、视觉上充满压迫感的中公文库版举了白旗。我困惑地翻到封底,读起内容大纲。槙乃如同电视购物节目的主持人,滔滔不绝地介绍「两本书内容一样,不过新潮文库版增添新的后记」,最后她铁口直断:
「仓井,等你读完,这本书就会变成令尊想看的书。」
「什么意思?」
槙乃不直接回答,摊开双手,像准备揭开谜底的魔术师。
「买了各种版本的《听不见天鹅唱歌》给令尊,但你读过任何一本吗?」
「没有,我没看……」
我心虚应道。一心想着「要快点把书还给爸爸」,我跑了许多书店,逢书就买,时常连同书店的袋子一并交给他,完全没拆封。
「那么,请你看看吧。读过后,你就会明白令尊想表达什么……」
「不,可是,我的读书心得总是和大家不一样,有时甚至没什么感想,读不出作者要传达的消息……」
我反复强调曾对和久与栖川说过的话——我没资格看漫画和小说,槙乃却一笑置之。
「看书才不需要什么资格。」
「可是……」我吞吞吐吐,槙乃继续道:
「读书是最棒的个人体验,每个人的感触当然不同,读者没义务努力理解作者想传达的主旨,只要读得愉快就好,心得不需要和大家一样。」
——你自己读读看吧。
耳朵深处响起爸爸的话声。还记得上小学时,我常跑进点着钨丝灯泡的家中书房,从爸爸的木制书柜抽出书,转头问:「这本好看吗?」爸爸总在黑色皮革沙发坐下,笑咪咪地告诉我:「你自己读读看吧。」他或许会告诉我书籍大意,但我从未听他说过读后感。一次也没有。
「最棒的个人体验吗……」
我仔细咀嚼槙乃的话语。爸爸是否想这样告诉我?不仅如此,他希望我亲身体验。我惧怕真实世界的人际关系,只敢隔着镜头活在世上。平日的生活和兴趣全是为了丰富社群软件,没有属于自己的兴趣。
我重新审视手中的文库本封面。
「听不见天鹅唱歌 庄司薰」。
爸爸从不将他的读书心得灌输给我,不特意推荐我看哪一本书。小学时每次去书房,他都对我说:「挑你喜欢的看吧。」
——我想看的不是这一本。
难不成他是希望我读这本书,才会如此拐弯抹角?
我轻轻翻开封面。长年紧闭的书页接触到地下的空气,发出劈啪声。
「我要买这本。」
我小声开口,将新潮文库版的《听不见天鹅唱歌》递给槙乃。
「感谢捧场。那么,我们上去结帐吧。」
槙乃郑重地双手接过文库本,轻笑转身。
结完帐,和久依然坐在茶点区,向我搭话:
「好慢,刚刚回东京的电车走了。」
「什么?」
我迅速瞥槙乃一眼,她伸长脖子,确认挂在结帐柜台后方墙面的时钟,用轻松的语气道歉:「哎,对不起。」
「我好像太悠哉了。」
「没办法,我等下一班吧。」
「刚刚就是最后一班。」
栖川简短说明,我只能发出错愕的叫声。
「还不到十一点耶……」
「星期五都这样,你放弃吧。」和久显得漠不关心。
「不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