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碗推到我面前。我顿时僵住,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槙乃转动大大的眼睛,侧头问:
「在『若草』点了水果蜜豆的是由美,对吧?」
我终于点头,将罐头食品常见的凤梨和寒天一起放入口中。我用臼齿嚼着冰凉的寒天,忽然担忧:是不是透露太多私事?
「对喔,『金曜堂』的各位都读过《听不见天鹅唱歌》。」
我捧起玻璃碗,刻意改变话题,槙乃露出一贯的笑容。
「毕竟是『星期五读书会』的指定读物。」
「啊,是和久提到的读书会吗?」
「嗯,那是我高中时创办的同好会,读书同好会。由于固定在每星期五聚会,又叫『星期五读书会』。」
「换句话说……你们是同学?」
「是的,我们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伙伴。」
槙乃用珍重的语气说出这几个字,卷着微带波浪的发丝,一双杏眼凌厉无比,仿佛能看穿我,眼珠的颜色愈接近中心愈深浓。
「仓井,你读到哪里?」
我放下正要捞香蕉块的木汤匙,翻起盖在桌上的文库本。槙乃瞥过我指的页面说:「哦,看来今晚就能读完。」
「大概吧。」
「一定可以,因为你很喜欢看书。」
你是不是在愚弄我?我不作声地回望。「嗯?」槙乃一脸平静地侧着头。
「我该回去工作了,请慢慢享用。」
槙乃爽快起身,抚平围裙的皱褶后离去。桌上留下她用过的玻璃碗,里面不知何时空了。
我数度在沙发重新坐正,继续阅读。
理所当然,我和槙乃交谈的期间,书中世界就停滞了。阿薰、由美、小泽各自怀抱苦衷,呆立原处。终于,小泽那学富五车且过目不忘的伟大叔叔,慢慢步向死亡。虽说人命不分轻重,但这位叔叔的死亡占据整部小说的内核,为每个登场人物掀起无穷巨浪。
此刻,爸爸正在与病魔搏斗,说不定会死亡,我的心也遭受巨浪冲击。
由美和小泽面对这位叔叔的死亡,表现得脆弱易感。她们的心灵逐渐扭曲,愈来愈无法展现出温柔的一面,阿薰用尽全力阻止事态恶化。
我懂阿薰的心情。不论他是不是意气用事,我都能体会那种感受,但那不过是男人……不,是人类理想的形象,一如强到不像话的超级英雄。我有点看不下去,忍不住在心中挖苦:「哪可能这么强。」
——来,由美,请用。
槙乃的声音萦绕耳畔,我仿佛被雷打到,反射性地阖上书页。接着,我又急忙翻回前面,轻声应道:「我懂了。」
原来我是由美。
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一直以为,爸爸要我成为「和阿薰一样的男子汉」。
但我搞错了,彻彻底底搞错。爸爸是希望我明白,我现在的心境就像由美。
女孩畏惧伟大之人的死亡,无从拿捏面对死亡的距离。可是,不论自己或身边重要的人此刻多么健康,迟早都要面临一死——女孩见证这一幕,平常根本无法想像的温柔之心油然而生,借用书中的话来形容,就是「想对着西沉的巨大夕阳吹奏草笛」。然而,当女孩实际面对濒死的病人,却感到身心不适。男孩也怕死,为了确认自己还年轻、脚踏实地活在世上,他待在最近的地方,彻底敞开心扉,却又最不想被看轻。女孩的反应,无疑令他难堪。
果然没错,尽管性别不同,但由美的所作所为,和我一模一样。
「唉……」
我痛苦地摀脸扭动身体,猛然吃起玻璃碗里残留的水果蜜豆。宛如给最后魔王的致命一击,我用力吃下凤梨,吃下橘子,吃下水蜜桃,咬碎红豌豆,吞下寒天,猛嚼求肥注17。在书中,由美渐渐食不下咽——连她最爱的「若草」水果蜜豆也不例外。或许,我想至少针对这一点进行抵抗吧。
我抿嘴思忖。
阿薰小心看顾着由美的一举一动,慎选用词开口:该怎么说,我不太希望你待在病人或快死的人身边,但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这边的阿薰一定就等同爸爸。尽管爸爸的年龄和境况比较接近小泽的祖父,但我认为他就是阿薰。
自从爸爸生病,我顺从地决定继承家业,原因自己也不清楚,还产生自卑感。我做着不适应的看护工作,最后甚至打算休学陪伴爸爸。爸爸恐怕是察觉儿子埋头苦干却弄错方向,很想点醒我吧。
可是,若由爸爸开口,缺乏自信的我肯定会认为挨了骂,将爸爸的好意当成命令。所以,他千方百计想让我读《听不见天鹅唱歌》,赌我会从故事里感受到他的焦急与温柔的鼓舞。
与其因生病而获得温柔的对待,我宁可痛快赴死。与其因濒死而被爱,我宁可像大象一样,在死前悄悄躲起来,独自迎接死亡。十九岁的阿薰如此慷慨激昂,不知年过五十的爸爸,是否感同身受?
我总算将木汤匙丢进空玻璃碗,瘫倒在沙发椅背上。双眼继续追逐文本,爸爸的脸庞却在脑中挥之不去。好不容易,他的脸庞与我仅在照片上看过的年轻模样重叠,年少的爸爸又慢慢变成我的影像。
我将读毕的文库本静静放在桌上,槙乃仿佛算准时机,走出仓储室。
「我看完了。」我告诉她。
她细细端详我的神色,微笑应道:「太好了。」
「如此一来,你就能把书还给令尊。」
我轻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