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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长,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病人该有的样子。」
「社长!」
「抱歉。」认真道歉的父亲看起来心情十分愉悦。我感受到在各自岗位上撑起「知海书房」的这两人之间,并肩走来的漫长岁月和羁绊。
不久,咳嗽渐渐趋缓,父亲正色向二茅小姐低下头。
「因为从令尊手中买下的这两本书,我才有机会按照自己心中描绘的蓝图扩大『知海书房』的事业。这个结果影响到于我有恩的『江户川书店』和其他在地小书店的生计,我却对这个事实视而不见。我告诉自己,每个人都必须做自己能做的事,试图正当化自己的举措。」
父亲的脸色有些变差。二茅小姐多半比我更早注意到这一点,不容分说地要他躺回床上,接着自己在一旁的椅子坐下,定睛注视着他。父亲用减了几分亮度的声音继续往下说:
「我耳闻『江户川书店』关门的消息。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呢?就在我担心不已时,却在自己公司的新进员工中发现二茅小姐。我一看到你那双眼睛,马上就认出来了。当时,我的内心陷入混乱。在典礼结束后的宴会上,我忍不住接近你,问你:『为什么会来应征知海书房的工作?』假装成是社长会问新进员工的普通问题。二茅小姐,当时你的回答是『我想了解哪些是大书店才办得到的事』,对吧?你还记得吗?我在心中发誓,绝对不会忘记那句话,以及你当时认真的眼神,才能一路走到今天。从九〇年代到现在,那句话始终是『知海书房』在未知中前行的指南针。」
二茅小姐原本一动也不动地聆听父亲的话,此刻才终于大大吐出一口气。
「我记得。我的确是那样回答的。」
父亲抬起头,望向我手中拿的两本书。
「我在『江户川书店』买下这两本初版的《挪威的森林》之后,就直接去找那家大客户的负责人,亲手交给对方。他开心得要命,后来还放进收藏柜里。因为有这次的缘分,我和对方在工作之余也建立起交情,往来了五年左右。」
「五年?」
二茅小姐意有所指地反问,父亲像在安抚她似地点头。
「真希望能再相处久一点。对方年纪比我大十五岁左右,是一位善解人意的人生前辈。他一下子就过世了,我真的觉得很遗憾。」
沉默仿佛要在空间中蔓延开来时,父亲像要打破这股气氛似地,以开朗的声音继续说:
「家人遵从他的遗愿,将藏书分送给亲友作为纪念。于是,『江户川书店』的《挪威的森林》又回到我手中。当时我就想,这一定是书在提醒我,要好好向『江户川书店』和二茅小姐道歉。在那之后,我就一直在寻找机会,结果到今天……」
「您彻底误会了。」
二茅小姐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激动,病房内所有人都注视着她。
二茅小姐按住胸口,调整呼吸,才断断续续地挤出话。
「在我看来,《挪威的森林》是借用恋爱小说的形式,来讲述弱者和强者的故事。主角『渡边』的身边围绕着那么多人,他却没能防止任何一个人在不久之后死亡。社长,书中那么多人死去,你曾经认为有哪一次的死亡,原因出在『渡边』身上吗?」
「没……」
像是等不及父亲摇完头,二茅小姐随即开口:
「『江户川书店』会倒闭也是一样,并不是『知海书房』或社长害的。是『江户川书店』自己撑不下去了。这个世上就是有弱者。即使以自身微弱的力量拼命努力,也逃不开弱者的命运,做不到强者能办到的事。不管是人也好,书店也好,都只能做自身能做到的事。」
「不管是人也好,书店也好。」
父亲复诵这句话,二茅小姐泫然欲泣地点头。
「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社长道歉。家父的想法肯定也跟我一样。我在正式录取典礼上狠狠瞪着社长?真是天大的误会。因为我……」
很开心能在社长的近旁工作。二茅小姐一口气说完,才大大吐出一口气。
「我会来应征『知海书房』的工作,确实是出于『想了解哪些是大书店才办得到的事』的动机。不过,我会在好几家大型书店中选择『知海书房』,是因为您在这里工作。我想和在『知海书房』当业务的仓井先生一起工作。当我得知『知海书房』是仓井家的家族企业,而原本担任业务的仓井先生不知何时已当上社长时,着实大吃一惊。你不记得我,我也曾经感到有点遗憾,但我告诉自己,只要能在同一家公司,朝同一个目标努力就够了……」
二茅小姐的声音鲠在喉头,无措地左右张望。要是继续说下去,以往深埋心底的情感就会满溢出来,日后要在父亲底下工作就难了。那双眼中流露出这样的恐惧。
我愣愣杵在原地,槙乃快步走近,从我手中抽走初版的《挪威的森林》,放到二茅小姐手上。接着她嫣然一笑,指向摆在父亲枕旁、为探病而买的《挪威的森林》。
「这两本和那两本,不如交换一下?」
「咦?」
「各自因《挪威的森林》而起的种种心境,就用《挪威的森林》来作结,如何?这样就圆满了—这么说是太夸张了点,不过相较于道尽一切,一定也存在着透过品味同一本书而升华的情感。」
父亲和二茅小姐低头看着今天收到的《挪威的森林》。下一秒,父亲缓缓翻开鲜红色封面的上集,念出声。
「『你真的永远不会忘记我吗?』她以细小得像耳语般的声音问。」
「『永远不会。』我说。『不可能忘记你的。』」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