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父亲的第三任妻子沙织小姐和三岁的双胞胎—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们,并不在病房内,父亲说她们已回位于广尾的家。
父亲看起来精神还不错。与因为化疗副作用每次见面都瘦一圈的那阵子相比,凹陷的双颊最近稍微长肉了,眼眸中愈来愈有光彩,原本发黄的脸庞也红润许多。最重要的是,他正在床上看书,这就证明他的体力和力气逐渐恢复了吧。
「史弥,你来看我啊。」
父亲注意到我,阖上文库本。那本书没有包上书套,可以看见一名男子面对着像工厂输送带般无机质的回转寿司的照片,以及《世界音痴》这个书名,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封面。
「那本书看起来很有趣。」
「很有趣,是和歌创作者的散文集。」
我点头回一句「下次我也来读读看」,接着告诉父亲今天来东京的理由,以及这一趟我并非独自前来。一提及二茅小姐的名字,父亲便眯起眼睛,转头望向插在花瓶中的非洲菊。我从沙织小姐口中得知,他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生病的模样,一直坚持拒绝工作上有往来的人来探病。他的心情我十分理解,只是……在我开口之前,父亲就回过头来。
「听说今年书展,是二茅小姐代表我们公司参加座谈会?」
「对。我今天有去听,她的表现非常出色。」
「我想也是,想像得出来。」
父亲抬头望向洁白的天花板,频频点头。我战战兢兢地开口:
「我之前也提过吧?二茅小姐一直想来探望爸爸。今天正是好机会,你的身体状况看起来也不错,我可以带她进来吗?还有,平常很照顾我的南店长也一起—」
「好啊。」
「咦?」
父亲干脆地答应,让开口请求的我也不免大吃一惊。
父亲将双手插进许久没上发油的头发,随意向上一拨。
「现下才想在二茅小姐面前装出体面的模样也没意义。而且我一直很想见见『金曜堂』的店长。」
「谢谢,那我去叫她们。」
我刚要拉开病房的门,又突然转身回去,就在那时,我看见了。父亲把睡衣的袖子往下拉,遮住因打点滴和打针而变色的手臂肌肤。
走进病房的二茅小姐,一看见父亲从床上坐起身,随即深深鞠躬说「辛苦了」,简直像在公司里的电梯前巧遇似的。
「二茅小姐,你今天出席座谈会才是辛苦了。」
父亲也仿佛人在公司般,音量比平常稍微提高,十分有活力地应道。不过,流畅的对话只到此为止。
二茅小姐抬起头,与父亲面对面。两人都陷入沉默,垂下目光。
原本一直握着门把,悄悄站在一旁的槙乃,从托特包中取出「chika BOOKS」的袋子,举高向二茅小姐示意,及时伸出援手。
「和香子小姐,这个……探病的伴手礼。」
「啊,对。」
二茅小姐难得发出啪搭啪搭的慌乱脚步声,快步走向槙乃,接过东西再顺势走回父亲的病床旁边。
「临时决定要过来,我想不到带什么伴手礼才好,于是接受了『金曜堂』南店长的提议。」
「不用带什么伴手礼啦。是什么?从这个袋子看来,是书吗?真开心。」
父亲笑着打开袋子后,眉毛抽动了一下。看到他的表情,二茅小姐慌忙探头觑向父亲的手中。她捂住嘴巴,好似要硬生生将话语堵住。眼镜镜片后方的锐利目光扫向槙乃。槙乃毫无怯意,微笑伫立。没多久,父亲看向槙乃,呻吟般问道:
「《挪威的森林》—是你挑这本书给我的吗?」
「对。我去的那家书店恰好在推村上春树的书,连单行本都一应俱全,我想这也是一种缘分。请问您看过吗?」
「当然有。很多次。」
「这样啊,那您一定也有这本书吧?」
「有。」
父亲一说完,不太自在地侧头望向我。
「史弥,你可以帮我打开那边的电视柜抽屉吗?」
我按照指示,拉开父亲病床对面的电视柜抽屉,鲜明的红色和绿色映入眼帘,是《挪威的森林》的单行本。和封面颜色一致的书腰上写着「百分之百的恋爱小说!!」。
我左右手分别拿着上下集回过身,槙乃说声「不好意思」走到我旁边。她翻开两本书最后面的版权页查看,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轮流望向父亲和二茅小姐。
「是初版书吧?」
二茅小姐迅速推了推眼镜,凝视着父亲。父亲仿佛在寻找早就剃得干干净净的胡须般抚摸着下巴,半晌才放弃,叹了口气,回答:
「没错,二茅小姐。这就是从你的老家—『江户川书店』买回来的那两本书。多年来都收在社长室柜子的抽屉里,住院后我就拿到病房来了。为什么呢?说不定我心底某处其实一直在等着,有一天你会来找我。」
「社长,你知道我是『江户川书店』老板的女儿?」
「第一次在正式录取典礼上看到你时,我就知道了。毕竟像那样狠狠瞪着我的新人,你是唯一的一个。」
父亲愉快地笑了,二茅小姐的脸颊飞快胀红。父亲的笑声突然转为剧烈的咳嗽,双颊依然泛红的二茅小姐拼命抚着父亲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