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好美

吧?」

  大人们在混乱中被什么追赶般忙乱。选择遗照、供奉玉串,这每一个我没听过名字的仪式,就像确定了母亲的死亡,将其一步一步固定成现实。

  ……我一直以为大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随时都有人知道「答案」,真的伤脑筋时就会有人告诉我答案,所以我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没有问题。但大人们看起来也对母亲的骤逝困惑,不知该如何处理情绪。

  发生太多事情,我当时的记忆断断续续。

  我只记得,医院的消毒水气味,盖在床上的白色床单,盖在母亲脸上的白布很恐怖,塞在母亲鼻孔中的白色棉花,在大人们慌乱地东奔西走时,我无事可做地跪坐在房间角落看著母亲枕边摇动的烛火,父亲偶尔要我帮忙端茶或是拿坐垫时,亲戚大人们刻意夸奖我或是含泪看著我,看见父亲在半夜静静摸著母亲的头,虽然没有告诉我病名,但听说母亲过世时头非常痛。

  还有,我很清楚记得守夜仪式当天白天有入棺仪式。

  在听斋主说入棺前大家要一起清洁母亲身体的说明时,很奇怪,我第一个担心起父亲,想著要是这样做,父亲会不会哭出来。

  心神不宁的大人中,只有父亲一个人平静得恐怖。但那并非不悲伤,父亲肯定在忍耐。我不想让父亲有更大的负担。虽然很自私,但我无比畏惧看见父亲哭泣的样子。不是夸大其辞,我觉得要是看见父亲哭泣,世界大概也毁灭了。

  而且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父亲哭泣的样子,但我白担心了,父亲边擦拭母亲的身体边说:

  「好美。」

  我不禁抬头看父亲。

  「好美。」

  在呆傻的我面前,父亲不停重复「好美、好美」擦拭母亲的手、手臂、脖子、脚、脚趾尖,花时间仔细地擦拭每个可以擦拭的部位。

  「就算已经不能说话、什么事也办不到、已经死了,你还是好美,美春真的好美。」

  父亲抚摸母亲的额头。

  「你好好休息,谢谢你。」

  根本不需要我担心。

  父亲没有哭,取而代之,彷佛用力挤乾全身神经一般,他满头大汗。就这样,全心全意地要送母亲到不知名的地方。

  听见背后传来谁的抽噎声,我感到愤怒。

  不对。

  不对,父亲才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这种会在人前把重要的事情、把自己的心情说出口的人。

  ──啊啊,但是,原来是这样。

  不对啊。

  不对的不是父亲,而是状况。这是母亲在这个家里的最后一刻,父亲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是最后了,所以和平常不一样。

  最后了。

  父亲没有哭,反而是我心中有什么崩坏了。才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父亲停下手转过头。

  「春人。」他迅速抱住我。

  「没事,没事啦。」

  父亲摸摸我的头,久违地感受到父亲的温暖,那绝望的温暖让我用力摇头。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滴滴答答声是自己落下的泪水。

  ──不对。

  在父亲温暖的怀抱中,我不甘心地紧紧咬住牙根。想要这样阻止自己发抖与呜噎。

  不对。

  我好想大叫。

  不是我,真正在痛的人是父亲。父亲没有哭泣,但我没那么不懂事,不可能没发现父亲的哀伤。

  不对、不对。

  我就这样不停地摇头。

  母亲过世后,我才知道好多事情我不知道。

  例如,父亲其实很笨拙。

  某天早上传来烧焦味,我跑到客厅一看,只见父亲盘坐在烫衣板前双手抱胸,眉间有道深深皱褶。

  「怎么了吗?」

  我一问,父亲抬起头来。

  「唔,烫焦了。」

  父亲非常冷静地回答,但仔细一看,他的额头冒出汗水。

  「妈妈都是这样做喔。」

  我在空中模仿母亲烫衣服的样子,想起母亲这样流畅地滑动熨斗后,施魔法般将衬衫和手帕上的皱褶全烫平。我从小就觉得这很有趣,每当母亲拿出烫衣板来就会靠近,直盯著她手边看。

  「你会吗?」

  父亲微微展眉。

  「嗯,会,借我一下。」

  虽然只是感觉应该会。

  从父亲手上接过的熨斗比想像中沉重,把衬衫在烫衣板上摊开,试著将熨斗滑过表面,却被什么卡住而手边一顿,衬衫立刻出现皱褶。皱褶出现后就无法消失,为了消除皱褶又把熨斗往上压。皱褶还是没消失。再稍微烫久一点──这样做之后,衬衫上出现淡黄痕迹。

  「嗯……」

  在皱成一团的衬衫前,我双手抱胸歪头。

  「唔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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