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 人皆生而终死何其空虚



  居然有大人的眼神看起来比自己还来得脆弱,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

  「————你愿意继承我的衣钵吗?」

  「什么啊?」

  「听不懂吗?也对,应该是听不懂吧。对你来说,还远远不到该思考这种事情的时候。不过,这也代表我已经垂垂老矣了。」

  男子晃著胡子这么低喃,眨了眨眼。

  「我已经知道就算活下去,也没办法活得有出息。我虽然一直知道赌博师就是这样的存在,但事到如今,我才真正参透了其中的道理,这似乎有些太迟了。我虽然活著,但就只是苟活著而已。我到现在才发现,就算走到人生的尽头,我也不会留下任何东西,我的足迹也只会随著岁月的累积而消逝,也因为如此,我开始感到害怕。」

  当时的他听不懂话中含意,只是一味感到可疑。这是因为当时的他既年幼又瘦弱,根本无法思考活下去之外的事。

  男子像是把他视为上天赏赐的宝物似的,缓缓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说,孤儿小鬼啊,继承我的衣钵吧。继承我的技术,走上我所走过的路吧。代我向其他人告知我曾身在此地,我曾活过这一生,我曾走过一段长路吧。」

  他先是咳了好一阵子——之所以没办法好好发出声音,是因为乾涸嘶哑的喉咙传来的疼痛所致。但他还是在咳出了一块血块后,勉强自己开口说道:

  「说到底,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

  「没错,就是这个问题。人所遵循的命运,一定是被人决定好的吧。我之所以会成为赌博师,肯定就是基于这个道理,因此我不打算违背我的命运。所以。我只能继续走下去。我必须找个人,让他继续继承我走过的道路,以及我踩出的轨道。」

  男子将先前掷出的金币握到了他的手里。

  「我说,孤儿小鬼啊,你愿意向我学习,成为赌博师吗?」

  对于这个问题,他——后来被命名为拉撒禄的他之所以会选择点头,想来主要是因为自己命在旦夕的关系吧。若不是处于受伤、饥饿、不知明天能否活命的状态,他不会乖乖听这个可疑的男人说话。

  不过,若硬是要举出第二个理由的话,想必是因为男子露出了泫然欲泣的眼神的关系吧。

  因此,这就成了拉撒禄首次缔结的契约。

  拉撒禄虽然知道这是无法回头的一步,却同时也深深明白,人生的路上从来就没有回头的选项。

  「————」

  拉撒禄嘟嚷著不成话的碎念,唐突地醒了过来。

  睡著的时间既像是只有短短一秒,也像是过了整整一个星期,不过他朝窗外看去,随即发现大概再几十分钟就要天亮了。

  刚才看见的梦境几乎历历在目。这固然是因为那是刚刚梦到的情境,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迄今已经作过相同的梦无数次的关系。

  他动著像是渗进了沙子般的僵硬身体,在沙发上坐起身子,叹了一口带有霉味的气。

  以赌博师来说,养父绝对是一流的人物。虽然以父亲来说称不上一流,但拉撒禄也知道他为了养育只是一介孤儿的自己而劳心费力,处处为自己著想过。

  因此,拉撒禄不打算辞去赌博师的身分。

  因为那是养父托付给拉撒禄的唯一心愿。拉撒禄的人生早该在多年前就落幕,却因为养父的关系得以延续,而养父之所以愿意帮他一把,就是为了将拉撒禄送上赌博师之路,因此他绝对不能抽离此道。拉撒禄虽然不是重情重义的个性,但对于养父的养育之恩,他仍铭记在心。

  「啊啊,不过,爸爸,我可没想到这条路走起来会如此艰辛啊。」

  拉撒禄的自言自语,听起来就像是花朵枯萎后掉落的声音。

  赌博师不是什么正当职业,也相当于朝著黑社会踏进了半步的身分,不仅收入不稳定,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日,就连凡人所谓的幸福也是与之绝缘。

  活下去,赌下去,然后总有一天丧命。

  这样的人生极为单纯,就算丢了性命,也不会有人特别花时间回顾区区一名赌博师的人生吧。

  工匠会留下制作的器具,艺术家会留下创作的成品,祭司会留下祈祷的身影和带给人们的祝福,商人会留下店铺,农家会留下作物和田地。就算要换个说法,只要走的是正经的人生,一般人通常也都会结婚,并留下子嗣吧。

  而赌博师则与这一切全数无关。

  赌博师就像稍纵即逝的一缕轻梦,在死后蓦然回首,只看得到一无所留。甚至没人忆得自己曾经存在。

  「信心、盼望,和爱,这三样是永存的。」往昔的圣人似乎曾在信纸上如此写道。拉撒禄虽然没办法判断这句话是否正确,但至少还知道赌博师不具备这三样东西。

  拉撒禄不会从赌博师的道路上离开,但也知道这条道路的尽头什么都没有。

  「…………也许还是有一样吧。」

  明知什么都不会留下,依然继续前行的心态,也许足以称之为绝望吧。

  「不行啊,思考变得好阴暗。」

  在察觉到自己整个人消沉下来后,拉撒禄站起了身子。

  他平常是不会想这些事的,不过,像是在听闻友人死讯一类的状况下,他确实会正视自己的人生去思考。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梦到那个时候的梦境,并像现在这样在半夜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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