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之下才会接受暗中调查莲寺公直的工作。
十崎京香并没有一起参与他们那个世代的烦恼。
清水眼见他们的烦恼在年轻世代听来,根本就像是与他们毫无关系的故事,忍不住开口说道:
「国城田与其说是来自乡下的道德分子,其实他只是个长不大的男人──」
清水从前曾经当过学生间谍,潜伏在那些戴著安全帽、手拿暴力棒四角木棒或铁棒的运动人士当中。在当时那个时代,大学生与毕业之后的社会人士之间还有很强的联系,清水被延揽为学生间谍,社会方面也要他利用人脉从大学内部进行攻击。正因为当时身处乱局,所以清水有较深的危机意识,深怕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致命的问题。
「──不过当时那场运动很复杂,被真正上流阶级攻击的,是那些生活越来越宽裕的中产阶级……是那些夹在上流与穷困劳工之间的中产阶级。那些社运人士很讨厌别人把自己和中产阶级的道德心混为一谈,因为中产阶级让他们不惜生命发出的愤怒,看起来就像是『富裕世代的正义感』一样肤浅。那是某种思绪,让他们不得不展开激烈的内斗,好证明自己不属于『邪恶』的一方。」
清水越是陈述,越觉得他好像在不断累积一些后代根本听不懂、早该扬弃的情报。中产阶级这句话现在都没人用了,什么愤怒与抗战也都变成陈年老调,被世人遗忘。清水一急,努力试著重新诠释国城田的话语。
「如果依照国城田的说法,中产阶级就是吸吮名为『邪恶』的社会秩序的奶水长大,遗声称『至少现在的日子比较好过』,用这种说法为『邪恶』戴上正义的面具──所以他不是直接对美国进行恐攻,而是对成为邪恶象徵的日本进行核弹恐攻。这场恐怖攻击充满了国城田的风格。」
年轻的十崎京香以她的观点做出结论。
「我可以把那个时代理解为这个国家经过战争的翻搅之后,社会进行重整的过渡时期吗?国城田就是为了否定以日本为象徵的资本主义式战后复兴,才会进行这种自杀式的恐怖攻击。」
清水回首战后六十年,觉得京香这短短几句的结论未免太过血淋淋。可是他也不认为指责年轻人为什么如此欠缺思虑就能改变什么。
「这种用核弹对日本进行恐怖攻击的自我否定行为并没有具体特定的敌人。那家伙想摧毁的是某种更庞大的『邪恶』秩序的一部分,也就是这个国家目前服膺的秩序。他就是把秩序视为『抽象而庞大的邪恶』。」
所以就算东京因为核子恐攻化成废墟,国城田也绝对无法赢得胜利。因为他的目标与莲寺公直一致,都是无政府主义者的希望,而人民不会为了那种事放弃生活。
『巨大邪恶』的现实感是那个时代所酝酿出来的。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那个把人生与生命都奉献在与邪恶战斗、『带来风雨的男人』存在于这世上的现实感也只有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才会相信。清水认为十崎京香这群人中,不会有人继承国城田那帮人的理念。
────唯一的现实就是三十年的光阴过去了。
在整个东京里,至少有一个人真正听懂国城田的声明内容。
寒川家的一家之主寒川淳很明白那就是国城田的声音。那位让人怀念的学长竟然说要引爆核弹。淳认为他说的话不仅仅是恫吓而已。
淳彷佛觉得身体出了什么毛病似的,不晓得该如何和年纪已过半百的他保持平衡。皮肤渗出冷汗,就连呼吸都喘不过来。
虽然时间超过傍晚五点,可是周遭还是像上午一样明亮。
女儿纪子把最终还是没能带到朋友家去的西瓜切开,正在看著电视。她一边用叉匙仔细把西瓜籽剔掉,一边发脾气。
「这样说很奇怪耶。」
纪子用手帕把宽大额头上冒出的汗水擦掉。按照妻子洋子的方针,除了天气非常热的日子,寒川家就算在夏天也不开冷气。
「说什么『这世上存在著「邪恶」』,可是世界上也有些事不邪恶啊。不分好坏一起毁坏,这样太奇怪了吧。」
个性耿直严肃的纪子隔著眼镜注视父亲。现在他们过著衣食无缺的幸福生活,可是当他还是学运人士时,他们就是想要否定这份平凡的幸福。而现在代表这份平凡幸福的女儿和已为人父的寒川正要讨论的话题,就是当初他们上街头喊破喉咙时根本没人理会的『邪恶』。
「听起来就像在演戏,一点都不现实。其实这本来是非常严肃的斗争,不晓得为什么看起来会变得如此空泛。」
寒川无法对国城田的恐怖攻击动怒,他完全不能苟同国城田的声明宣言。现在的他最重视的就是妻女,可是他也很高兴看到他们的青春时代到现在仍然生生不息,感到很骄傲。虽然妻子洋子会很生气,但那个时代对他来说是一段难以割舍的回忆。
不过还在读小学的女儿毫无恶意地点出最残酷的事实。
「或许……因为已经落伍了吧。」
如果是二十多岁的他,早就大骂一声混帐,把说这话的人打倒在地了。因为这句话完全把他和社会对抗、对『邪恶』的反思一股脑地扔进垃圾堆。可是年纪到了知命之年的寒川不能下手打女儿。他在过去就好几次体会到斗争行为有其极限,逐渐被时代淘汰,所以内心激荡不已的情绪让他头昏眼花。他的头发变少、身材也多了赘肉而不再结实,就连器官功能都变差了。
心中重新涌出的感觉既火热又苦涩,根本连乡愁都称不上。汗水中带著一些老人臭的寒川淳了解到,那就是超过三十年岁月的分量。
「……虽然『邪恶』永无止境,可是愤怒却会越来越苍老。把整个人生献给愤怒,孤家寡人一直到五十五岁,那个人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只有信念才能够支持一个人克服不安的情绪。不能坚信「自己的感觉与从前活过的现实,绝对不会受到时代的左右」的话,他们就再也找不到其他办法可以重新振作起来。
──五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