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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阴郁的夜晚,天空中没有月亮。由于乌云的缘故,也看不到星星。虫鸣声变得细弱,仿佛在宣告秋天将要结束。
戴国已有入冬的迹象了。文州东部的瑶山,环抱着四座凌云山的崇山峻岭上,今夜,降下了今年的初雪。在遥望远山的城镇中,人们在漆黑的夜里等待入梦的时刻。
城外,同样有一群人正在等着入梦。他们因为无法找到落脚之地,因此在城外的空地上燃起篝火,思考着明天该怎么办?该去哪里?究竟哪里才是安身之处?
不远的一处山丘上,有一座外乡人的墓。似乎是在悼念这位客死他乡的可怜人一般,秋虫仅仅鸣叫了一声便沉默了下去。
文州的夜,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能够安心入眠的夜。
一位老人在距离坟包不远的小屋中,穿着褴褛的衣服,静静地蹲在地上。这间小屋原是放置农具用的。除了这间小屋,老人已经一无所有了。他的家曾经就在村子里,家人也一同生活在一起。一家人不分昼夜辛勤劳作,好不容易有了一些收成。可所有这些,都被晚上闯入的强盗抢夺殆尽。剩下的,只有自己年迈的身体。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存下去的气力,能做的只剩下祈祷了。
——神啊,请将我带到家人们的身边去吧。
如此祈祷的远不止他一人,他们能做的,也只有祈祷快些脱离这样痛苦的生活了。这也意味着他们祈祷这样的时代能尽早过去。
自己已经毫无希望了,就连保留希望的气力都已经用尽了。但是,他真心希望这样绝望到自己就为止了。
老人喃喃地念叨着,将衣领收紧了些。
除老人外,还有无数的祈祷声,他们都愿意自身来承受这样的绝望。自己再怎么遭受痛苦,也都无所谓了。但是至少,就到自己为止吧。
窗边,一个女人也正在祈祷。她所居住的庐家中,除她以外没有任何人了。她曾经与丈夫和两个孩子一同生活,可如今,深爱的家人早已离她远去,被这无尽的黑暗吞噬。
——还好,今晚没有月光。
如果有月光,亲人们的幻想将更加鲜明,更加真实。丈夫曾经坐过的椅子,用木块当做积木搭房子的儿子,还有刚刚学会站立的女儿,伸手要去够那比自己个头还高的桌子。他们吃饭的样子、睡觉的样子、笑的样子、哭的样子。
因此,她从不敢点亮灯烛,也不敢在白天起床。白天时将门户关得严严实实。因为如果点亮灯烛,或是让阳光照射进来,墙壁上、桌子上的妖魔的抓痕、以及四处飞溅的血痕都将映入眼帘。这会使她想起全身鲜血倒在地上的亲人的身影。
以往,这时正是出门到菜园浇菜的时间。但今晚没有月光,无法劳作。空闲的时间让她更加痛苦。
——这样的活法,还不如死了。
有同样想法的,还有一名小官吏。此时,他正躺在床上,连呼吸都是痛苦的。那是山腰上的一个小村子,留在这个村子里的,只有他一个人了。而他也随时可能断气。
他出生于文州的一个寒村,在周围的欢庆声中,当上了州官。可十年后逃了出来,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村子里。而此时的州城,已成了一座诡异的魔穴。官僚们目光浑浊、毫无生气地来回彷徨。他想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一切,可无能为力,甚至可能危及自身。于是他返还仙籍,逃出了州城。在辗转各地后,最终回到了村子里。回来时,村子里已经没有人影了。因为预想到他要逃回村里的州师,已经先来一步,血洗了整个村子。
那以后,他便一个人守着村子的废墟生活。
不过,这样的生活也要到头了。这个夏天,他突然病倒了,病情逐渐恶化。他已经不是仙籍了,因此这场重病可能将要夺走他的生命。这也许不是件坏事,他已经不愿意再看到这个世界继续破灭下去了。
这三天以来,他一直躺在床上,无法发声,也无法起来。手脚和身体都动不了了。昨天还感到全身发疼,但今天,却反而轻松了很多。
大家都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他。
他使劲张大嘴,看向无尽的虚空。
——在不远的另一处草庐群落里,一名少女手拿一个竹篮和一盏灯,从一个荒废的草屋里跑了出来,沿着深夜的小路往前跑去。在戴国的北方,村里人通常不会居住在草庐中,与其他地方一样,人们分别在村里以及草庐群落中持有房屋,但是在冬天,大雪会将草庐压垮,所以通常不住人。草庐仅仅用于夏天耕作或放牧时的临时住所。冬天被雪压垮后,等雪融化后再重建便可。但是,少女的一家却是住在草庐中的。因为在村子里的房子已经被烧光了,在街头无家可归时,有人同意把草庐让给他们一家居住。于是他们就在草庐中做了简单的稳固,就住下来了。
少女的母亲已经死了。最初大人告诉她是因事故死的,可她后来知道母亲其实是被残暴的士兵杀死的。父亲到邻镇地主家工作,早出晚归,家中只能由三个孩子来照看。有时,父亲也会像今天一样,没有及时回家,这时,孩子们就得照看碳窑里的火,将从山里看来的树劈成柴,还得将树皮剥下来撕成小块浸泡到水里。这时用来编制筐或绳的。但编制的工作,孩子们还无法完成。
这天晚上,少女突然想到,今晚是新月。父亲通常会在新月之夜到附近山谷中献供。但父亲今晚没有回来,那么就得有人代替父亲去。少女的兄长要负责烧炭。父亲需要在夜里多次起来,避免炭火熄灭,兄长做不到这一点。炭是很宝贵的。虽然有些树木的果实也可以当做炭来使用,但无法贩卖。卖炭所得是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收入来源。所以,必须还有一个人,以防兄长照看炭火时睡着。这事只有姐姐能做。姐姐可以一边守着兄长,一边剥树皮。少女年仅九岁,既无法整夜不睡,也不会剥树皮,因此,只能由她代替父亲去献供。
夜间的山路很让人害怕。但是,如果不去的话,父亲恐怕会不高兴。虽不会对孩子们发火,但一定会独自一人生闷气。接着,还得拖着疲惫的身体前去献供。少女很清楚地知道,每月一次的献供,对父亲来说是及其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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