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sp;备齐古典经书自不必说,还需最新的举业书(科举考试参考书),入受人称道的私塾、赶考需盘缠店钱,又要给考官谢礼,另有应酬费宴会费……如此种种随各阶段试验及第,步步膨胀。
若非能负担种种费用的富家公子,便无法专心致志,为科举勤学苦读。科举为万民张开门户,实乃弥天大谎。到头来,贫家子弟发迹之途,仍是窒塞。
证据便是,祖父学费耗尽,只得卖了书笔,步上代代先祖老路,默默耕田。
向贫瘠土地倾注心血,天气反复无常,将人玩弄于股掌,拼命劳作,也逃不开粥稀如水的生活。
贫民之子只能成贫民。
我欲战胜这现实,上京做了宦官。
宦官无需参加科举。求学内书堂,不费分文。只要材能兼备,便能直上青云。
我净身之时,一身背负家族期待,胸间翻腾发迹野心,如今却何等不堪。
(并非因我生于贫家。而是我才疏学浅。)
我曾自负强识。其实,入内书堂一年内,我学力便突飞猛进。
但从某时开始,课业变得分外困难。我再跟不上学友谈论。愈是挣扎着想追赶他人,试验结果愈不尽人意。
我在内书堂读了四年零数月,但最后数月,仿佛倚仗教官恩情,才得以学习。
落第分数有加无已,至于无力回天。负担无发展余地的学生,教官将受学长叱责。为不再令恩师蒙羞,我自发离开内书堂。
我输了。
输给自己。
输给未来。
输给人生。
(就算顺利逃出皇宫,今后又有何展望?)
我想到该如何勉强糊口,对此我并无思量。
我想着只要出宫,总有出路。想着养活自己一人,该总有办法。
但,譬如,千方百计寻得某种工作,却未必胜于现状。
能谋得比搬尸体轻松的生计吗?能过上强于净军的生活吗?能吃到美味佳肴吗?能穿上完好衣服吗?能在温暖床榻上歇息吗?
逃亡后生活无保障,不安却多若层峦。岂非比今并无大变?或是愈发糟糕?若宦官身份暴露,岂非会遭人围打?
作为宦官未能成功的败落者,能在市井把握成功?
能过上人样生活?
明明是肮脏骡马。
(……我意欲前往何地?明明并无目的。)
早已失却男身,无法回归故里。
若非身着高级宦官官服,宦官归乡不受欢迎。
我已无处可去。
只能漫无目的、匍匐而活。
只能清洗马桶、捕杀老鼠、掏掘污沟、搬运尸体……自己的尸骸终将丢入火葬场,我只能坐以待毙。
我将在无所欢喜间,了却残年。
吃不得一口珍馐,未曾穿靓丽衣着,从未卧柔软被褥,不曾与佳人相拥,人世一切欢愉与我无缘,我将于此间死,死得轻如鸿毛。
「尊祖父对你心怀期待。希望你聪慧若古贤人。」
宫女无心之言,令我心如刀绞。
「我配不上这名字。还是嘲名合适。」
我道声再见,正欲离去,却被宫女叫住。
「我叫香娥。」
「问了你名字也无用啊。毕竟我们后会无期。」
「没准再会呢。后宫是个小地方。」
香娥笑了。仿佛心有挂虑,笑容生硬。
与香娥分别数日后。
我形同褴褛。
偷盗上司银子之事败露,我遭了毒打。
长时间责打虽毕,此事并未就此作罢。工作倍增。微薄饭食与破烂床铺被夺去。同侪谩骂嘲笑劈头盖脸。
(不如死了……)
逃出皇宫,也未必能正经过活。
那么,干脆死吧。
如默禽那般自尽,至少能逃离这人间地狱。横竖活着亦无乐事。无处归去,生无希冀,岂非死路一条?
待众人睡下,夜深人静,我爬出睡铺。去寻死亡之处。
蓄积的饥饿与疲惫,令身体发出悲鸣。
风雪在后推拥,我走在黑暗之中。拖着半边脚。脚过于肿胀该作痛,但许是暴于寒风,我甚至不觉疼痛。
我欲尽量远离熟识之所。至少死时,想走去恶骂怒声不达之地。
朦胧意识之中,白色之物映入视野一隅。我起初以为是雪。想来是池畔积雪。
我折向那边。寒气几令皮肤冻住,片片剥落。若投身池中,便能不见那可憎清晨,与世诀别吧。
仿佛被无形丝线拉去,我走向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