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母亲临终遗言。宛若看着登上玉座的垂峰,死时满面幸福。那是他第一次见母亲安详面容。
「母后薨去,父皇指定我为新帝。终于如愿以偿,戴上十二旈冠冕。此后诸事,你也知道。」
绍景帝有名无实,众所周知。
「大概你也能想到,我为何甘愿做父皇傀儡。我犯的罪,父皇心知肚明。自然,他从未当面提起。但父皇有东厂作手足,一切逃不过他耳目。」
垂峰低头看向双手。罪孽深重之手。这双手了结了母亲性命。
「父皇知我弑母之罪,仍予我皇位。登上至尊之位,等于心脏交在父皇手里。如今情形,若我与父皇对立,绍景帝便道尽途穷。若弑母之罪被公开,岂止废位。定将危及性命。弑亲为十恶之一——只有极刑能赎罪。」
讥笑接连涌上,垂峰捏紧肮脏双手。
「世上还有如此滑稽之事?为得皇位杀母,如今因这秘密束手束脚,无法违逆父皇。回过神来,已对父皇承颜候色。反省自己一言一行,可触着父皇逆鳞……这算什么皇帝。算什么天子。这不就是狗吗。和被主人牵着的家犬,有什么不同……」
母亲在九泉之下,恐怕正大发雷霆。气他拿母亲的命,就换来这些?
「你说的被单方捏住颈绳,活得屈辱,正是我的人生。只要父皇健在,我便为自己罪孽缚住手足,动弹不得。活得多可悲多可鄙,也只能逆来顺受。这是因果报应。弑母的报应。」
她绝非最好的母亲。他从未感到她向自己倾注爱情。
可母亲并未杀害垂峰。即便曾为解气将他痛打,曾向他伤口上抹盐,也未曾了结儿子性命。倒并非出于纯粹的父母之心。垂峰于母亲,不过争权工具。母亲所求之物,并非儿子的光辉未来,而是自己成天子之母。她想戴上圣母皇太后凤冠,以此向长久以来冷待自己、轻蔑自己之人华丽复仇。
即便如此——无论母亲何等自私自利,也不会减轻垂峰罪过。
「……只有母亲。只有母亲,从心底盼我坐上皇位……父皇自不必说,加氏等众妻妾,无一人,对我有何期待。永乾帝驾崩时,高官私下议论后继者之名,从未提及我。连灰龙案时,也从未有谁,预想我坐上玉座。无一人……无一人。除母亲外,无一人期待我,期待高垂峰……」
这世上唯一愿期待他的母亲——被他所杀。
「无论出何目的,母后相信我终将登位。她透过我做着好梦。世上只她一人。对我怀抱梦想者,再无他人……」
他一直怨恨母亲不负责任的期待。他恨,自己无缘登位,错在母亲。
但他同时懂了。对自己有所期望的人,只有母亲。
「相信我的唯一无二之人……被我亲手所杀。可我还活得若无其事。不赎罪孽,不受公裁,不得世诽,头戴十二旈冠冕,高踞黄金玉座,混充万乘之君……」
犯恶逆的男人自称天下之父。命万民为国尽忠。
真是滑稽之至。愚蠢至极。弑杀生身母亲之人,竟向民众宣扬孝道——
「你一直,在独自痛苦啊。」
有何温暖之物置于膝上。一看,是夕丽轻轻放来手。
「但今后,你不再独自一人。妾会和你一起痛苦。」
「为何。这与你何干。我对母亲下手时,你甚至还没嫁给我。」
他想早些与她相遇。早在她将初恋献与比剑良前。
「妾现在是你妻子。今后亦是,永远都是。」
夕丽微笑,笑若迎阳。
「夫之罪便是妻之罪。妾不会让你一人背负。」
困惑揪紧胸口。不知为何,她目光令人于心不安,他不由得移开视线。
「这不是什么小罪过。这可是悖逆人伦之大罪。你既非直接下手,又非从旁挑唆,怎能让你背负这些?」
「你好像忘了。正如妾先前所说,妾贪得无厌。你的所有,妾都想要。」
甘甜温柔之声,在体内渗开。
「……我是杀了母亲的男人。你不害怕?」
「古语常言,夫为妻天。人怎会怕天?没了天,一日也活不下去。」
他不禁想将一切,交付这隔衣觉出的些许温暖。
「无论妾如何爱慕,也无法独占你。无法并立你身侧,无法在宴席上与你并坐,也无法与你共进早膳。」
能与皇帝共用早膳者,只有正式伴侣皇后。
「正因如此,妾想贴近你的罪业。妾想与你一起痛苦。若能与你同担,便是背离人道之罪,也是等同黄金之宝。不,愈是罪孽深重,愈是价值连城。」
他抗不过冲动,低头看她,便被那温柔目光缚了心。
「将你犯下的大罪分给妾吧。不要给他人一丝一毫。只让妾做你的共犯。妾搭上性命,也守口如瓶。妾发誓,决不背叛你。若有所违——」
夕丽自髻上拔出簪子。簪尖抵向喉头。
「以死谢罪。」
毅然言语穿胸而过,白驹止步。
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数欲开口,却难成声。
下一刻,他便瘫倒般跪在她身侧。
「若说贪得无厌,我们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