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令群臣窥其颜色者,并非头戴十二旒冠冕君临玉座之垂峰,而是垂峰身后那不动声色的父帝。
即位之初,垂峰竟糊涂到未能理解此中玄妙。
他着实欢喜不已,以为终于不用做皇帝备品,可以做回自己。
他有一番雄心壮志,只待即位便欲付诸现实。这雄心并非采姬纳妾,令身边美女如云,也并非贪婪享乐,玩赏那酒池肉林,而是向腐败政治下手,自根部去烂存优。
凯王朝向四面八方扩张领土,吞并了东南西北诸多民族,结果四处破绽,腐臭熏天的脓汁自破处滴落不断。贪污席卷朝廷,宦官机构肥大,军部堕落,派系争斗混乱朝局……宿疴自内部侵蚀凯王朝,已不遑枚举。
国不欲破,必要火速变革。
垂峰即位后,提出种种改革计划。
然而,自亲王时代便酝酿的这一切并未开花结果。
莫说开花结果,垂峰连种都未播成。一切提议不过换来群臣随风倒柳,聊以塞责。其眼中新帝饰玉座,纶言如杂音。
这也不无道理。垂峰从未入主东宫。亲王时辖治的简巡国地处偏僻,国土之中半分沙漠。自远离朝廷的田舍之地得来的经验,于都中毫无用处。太子该学的操纵高官的权术,他这位新帝从未学过,刚入主皇宫伏魔殿,必定难以大展身手。
加上父帝以垂峰的改革计划操之过急,弃之不顾。
『强硬的变革将激起强力的反抗。你在朝廷中毫无根基,哪里受得住这反作用。』
连续两代皇帝短命而亡。一众高官对新帝不抱期待也不无道理。
此时强行推进改革,也注定毫无结果,甚至会招来政治动乱,令凯王朝愈发病入膏肓。父帝这番无可反驳的正论,令垂峰闭了口。
如今垂峰能做之事,并非大刀阔斧整顿国家病灶,而是一步步增加棋子,立足朝堂,以及继续诞下子嗣,安定皇统。
(也就是要努力生子。)
此亦天子义务。毕竟后宫存在,并非是为了满足皇帝色欲。
丰始四年,有人弑杀太上皇与丰始帝未遂,称断肠案。
此案主谋为崇成帝同父异母之妹・宝伦大长公主。其暗恋外甥示验王・高透雅,为促其登位,犯下此滔天大罪。而宝伦大长公主正是被这示验王揭穿阴谋,下了大狱,并于狱中自尽。自然,罪人之尸不得入陵墓陪葬,只得弃置别处。亦有律规禁止他人祭奠,可垂峰却常私地下为其吊唁。
亲戚之中,只宝伦大长公主最合自己脾性。她尽享皇族奢华,活得自由奔放,又胸怀不凡气度,从未有所满足。此等性情,激起了垂峰心中共鸣。
案件通报传来,令垂峰大吃一惊。她对权力本无执念,所谓因恋慕透雅痛起杀心也令人莫名其妙。
她并非耽溺情色之人。所求所欲,并非男欢女爱郎情妾意,该是牵涉自身根干的自尊心气。正与垂峰相同。
无论真相如何,宝伦大长公主值得他怀念。
今夜,垂峰也在后宫园林一角悄悄焚烧纸钱。碧桃盛放开,白霙散落来。苍凉寂寞,正是吊唁之色。
(若叔母您还健在,我也不至于没个说话的伴儿。)
皇帝身旁常有人在。或是皇族,或是后妃侍妾,或是宦官,或是官吏,或是女官宫女。却无人能解垂峰心意。
现在垂峰身边,跟着暗奴部下一年轻宦官。因为垂峰祭奠时总要支开暗奴。
宦官依师徒关系,结有复杂的千丝万缕。弟子须尊敬师者,称其师父,不得怠慢。
暗奴师父即司礼秉笔太监——旅太监。旅兼任东厂长官,为父帝自幼培养的部下。命暗奴做这皇帝掌事宦官,无疑是在垂峰身边插下眼线。或许他们早已知道,自己秘密祭奠宝伦大长公主之事,但至少在追缅故人时,不愿再有人监视。
(……嗯?)
耳畔突然传来沙沙声响,甚是刺耳。声音正渐渐向此处逼近。
垂峰正疑是刺客,大为警戒,却见近身树篱有一女子窜出。
这女子打扮古怪。长裙缝有形似护符之物,排得满满当当,头上扎虎纹头巾。发髻乱如草垛,无数碎叶粘黏其上。
只刹那,垂峰便惊觉此女子乃危充华。
「皇上!快逃吧!!」
危充华双目充血,逼近垂峰。
「再不逃就完啦!!那东西出来啦!!」
「那东西是啥东西?」
「在天镜庙里啊!!我不小心撒了墨,它就现出原形啦!!」
危充华似乎极度神志不清。所言何意,令垂峰颇为不解。
「刚开始我还以为它是人呢!因为它看起来就像人!但我一撒了墨,沾到了那人身上!不是,虽然它不是人吧!总之样子特瘆得慌!浑身都烧烂了,脸可怕地溶成一团!」
天镜庙。墨汁。样子瘆人。垂峰有些懂了。
「莫非,你也看到了?那传说中的天镜庙幽灵?」
据传,天镜庙内有幽灵出没。幽灵忌避墨汁。浇墨将令幽灵褪去人皮,化回原本的瘆人模样。
「皇上您也见过吗?」
「没有。只听过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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