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飘落,使得庭院里的雪景更有味道。东京一年顶多下一场这么大的雪,偏偏今天就给遇上了。
在冬天里举行茶会已经够冷了,更何况是黑夜里的下雪天,对客人来说没有比这更麻烦的事。幸磨担心父亲的表情会愈来愈难看,没想到走回长椅后,或许是因接触到夜晚户外的冷空气,酒意也差不多退了,父亲反而一脸愉悦地仰头看天。姐姐也一样。庭院里的景物全都披上一层美丽的白雪。
「嗳,阿幸啊,我们也受邀参加过不少茶会,说真的,这场夜宴算得上特别。现在又下了雪,简直美得像幅画,让人想一直这样欣赏下去。」
「那样会冻死吧。」
「说得也是。嗳,阿幸,以后我说不定会忘记阿幸婚礼上发生过什么事,可是绝对不会忘记订婚这一天。只要一看到雪就会想起来,我有这种感觉。虽然这么说对母亲有点抱歉,但她听了一定会很羡慕。」
樱拿起主人贴心准备的毛毯盖在膝盖上,望向父亲征求同意。「还好啦,那个桩饼不难吃。」面对就是不肯说好话的父亲,姐弟俩都为之气结。
「餐点明明全都很好吃不是吗?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坦率一点,把自己搞得像不愿女儿出嫁的老爹一样,耍这种脾气是做什么呢?就算是白天举行的茶会,主人准备起来都很辛苦,更何况人家为我们准备了夜宴,还有比这更奢侈的事吗?你应该心知肚明吧?」
身为京都古艺品商,幸磨的父亲当然不可能不懂茶。不只如此,还常常被招待参加茶会。店里还是他当家时,曾有一段以茶具为主力商品的时期,和妻子经常一起邀请重要的客人品茶,用的都是精心挑选的茶具,目的是让客人说一声「真想要」,并以此为乐。今天受邀参加的虽是弱小流派的茶会,原本以为对方贵为掌门,为了激自己说一句「真想要」,想必也会刻意拿出令人垂涎的茶具吧。没想到,这里的茶会和想像中完全不同,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哼,既然贵为掌门,家中必然有足够的人手帮忙准备。」
「没那回事吧。一切都是栞菜小姐和她外公亲手打理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人家有多用心,餐点也都是她在厨房里做出来的。」
「哼,拿外行人做的菜招待宾客,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因为手工腌花枝太好吃,不小心喝了太多酒的人是谁啊?」
「哼,都是她害的。」
父亲始终不改令人生气的口吻,说完自己想说的便起身如厕去了。
「阿幸,你怎么看?我觉得爸心情还不错呢,是不是?」
「幸磨也有同感。」
「说那种话只是在掩饰罢了。」
站在放长椅的屋顶下,幸磨伸了个懒腰。
父亲原本就是商人,还是个古艺品商,在客人面前怎么拜托怎么陪笑都不是问题。不,应该说出了家门之后几乎不曾看过不苟言笑的他。这样的一个人抱怨或耍脾气只有两种可能,若不是非常瞧不起对方,就是认为自己和对方的关系亲密,即使任性耍赖也没关系。刚走进这家大门时或许还是前者,不知何时已悄悄转变成后者。幸磨不知改变发生在何时,可能是弥一说「两败俱伤」的时候,也可能是看见壁龛挂轴的时候,又或是宴会上酒酣耳热之际。
过了不久,栞菜和刚才一样将水桶放在手水钵旁,直接走到柴木门边迎接他们。
无声飘落的雪渐渐堆积,从户外长椅到茶室这段区区几公尺的小径,变得比刚才更难行走,一股挑战雪山的悲壮心情油然而生;但也正因如此,好不容易抵达躙口、蹲下轻轻拉开拉门时,迎面而来的温暖香气反而更抚慰心情。竹制灯台上的火光柔和,和周围的黑暗紧密结合,像迷路时闯进了一处介于明暗之间的秘密领域。
眼睛习惯室内的光线之后,一眼望见榻榻米上的石菖蒲。水盘上放着轮炭,细长的绿叶连根插入中央的空洞。茶室内没有花,不免显得有些冷清,视线在室内梭巡,发现点前席上放着夏季常见的木质钓瓶(注:茶道盛水容器,水指的一种。),瓶身还很干净,看来是第一次使用;在柔和的灯火照耀下,木质肌理洁白无瑕。侘茶,尤其是夜茶,讲究的是使用年代悠久的茶具,然而像这样散发木香的崭新茶具,充满新品的洁净感,令人联想起新娘白无垢礼服的棉丝白帽,倒是别有一番风情。装在莓锦仕覆(注:用来包住茶罐的锦袋。)中的茶罐,则以矜持的姿态端放于钓瓶前。
不过,从茶道口走出来、一身袴裙模样的栞菜,与其说是新娘,不如说像个巫女。捧出堆叠着的茶碗时,表情严肃得像手中拿着三三九度酒杯(注:日本神前婚礼仪式中,巫女会端出酒杯向新人敬酒,新人要以大中小三个为一组的三重酒杯交替喝下交杯酒,共九度交杯,称为三三九度酒杯。)。只是茶碗非酒杯,也不只叠了两个茶碗而是三碗(注:某些茶道流派的作法里,会因为人数较多而将两个茶碗堆叠端出点茶,称作「重茶碗」。),她几乎是抱着拿出来的。坂东巴流茶道和其他流派不同,没有一碗轮流喝的浓茶,有三个客人就是沏三人份的茶。平常虽是一个茶碗用到底,今天因为适逢喜事,便决定使用三种颜色的三重茶碗。三个叠放的茶碗按照大小,依序是大的古唐津坪茶碗、中等大小的赤乐茶碗,以及放得进茶箱的小型黑萨摩茶碗。茶筅与茶杓也横放在上面,捧着茶碗的栞菜小心翼翼移动脚步。好不容易在点前席就坐,将重叠的茶碗靠墙放好,第一件事就是将最上面的黑萨摩和茶罐一起并排放在水指前。接着,她拿出柄杓与水盆,折起袱纱擦拭。三人像看着稀奇事物般默默凝视。茶釜里的水发出咻咻声烧开了。对茶人而言,这声音有如松风吹拂。栞菜拿起放在腿上的柄杓,打开釜盖,风声歇止的同时,白色蒸气袅袅攀升,明亮的炉火上,只有这里被白烟环绕盘旋。
敬上第一碗茶时,一直没有出现的弥一悄悄现身,将黑萨摩递给幸磨的父亲。幸磨的父亲因为不懂流派的作法,就按照自己的方式啜饮而尽,将茶碗拿在手中端详了一会儿才往旁边传。就这样,按照顺序一直传到幸磨手中。弥一从他手中接过茶碗,身影再次消失在茶道口的另一端。幸磨的姐姐樱用的是浅红色的赤乐,幸磨则是带浅灰色的古唐津,这些茶碗并非特别高级,也没有特殊历史背景,但三个碗放在一起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融洽,因而共同拥有「文殊」的称号,典故来自俗谚:「聚集三个凡人的力量,也能拥有文殊菩萨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