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都是被美化过的,没那种蠢事。」
他之所以坚持这么说,或许是因为过去主子家的宝贝继承人曾因此殡命的缘故吧。当年深受打击的记忆萦绕不去,还留在他老朽的身体之中。他这样令人看了很心疼。
「是这样吗?」
嘴上这么回应,却不是为了安慰宣先生。游马自己也讨厌汲水。现在这个季节还好,一到冬天就痛苦了,要是可以不用汲水最好。只不过,听到宣先生说什么时间去汲都一样,游马还是不甚认同。
曾有好几次,游马在夜里挑战回峰。虽然只是有样学样,还是会有生命危险。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摸索前进时,全身上下的神经会为之绷紧,周遭的气息也感觉得一清二楚。有一次,皮肤忽然感受到那道隔在黑夜与早晨之间,宛如分界般的帷幕。那一瞬间,就像肩膀钻过一道若有似无的薄幕,整个人一脚踏入「早晨」的领域。
当时天还没亮,连第一道曙光都还没看见。即使如此,身体还是出现「啊,现在是早晨了」的感觉。于是,草木也从沉眠中缓缓觉醒,流水中开始带有精气。游马认为,那并非单纯的错觉。
听着游马的叙述,宣先生沉默不语。在户外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比谁都知道游马说的是真是假。
「不只回峰的时候喔。仔细回想,以前送报的时候,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像是冬天的时候,都得摸黑送报啊。千日回峰和送报,意外地没什么两样呢。行者们一边四处参拜一边步行,送报也是家家户户地送。啊,只不过送报时是骑摩托车,不是用走的。」
游马哈哈一笑,宣先生问:
「你送过报啊?」
「因为没钱啊,想在城市里活下去需要钱啊。」
刚到京都来时身无分文,既痛苦又不安。明明活在文明社会,明明日本是个富足的国家,但只要手头没钱,连一口面包都吃不到,过得比狗还不如,现实就是如此可悲。因此,游马也对最近不带钱包就能进城的自己感到意外。除了已经习惯饥饿之外,或许也因为有了能够依赖的人吧。再说,只要两条腿还在,大概没有自己走不到的地方。和从前比起来,真的自由多了。
「这就是修行的成果。」
游马说着,半开玩笑地抬头挺胸。宣先生轻声嗤之以鼻,接着又感慨万千地说:
「你这小子啊,和我家少爷很不一样呢。怎么说呢,你很不受拘束。」
这句话是褒是贬,此时的游马还不清楚。
「水当然是好,不过,你的茶也很好喝喔。」
喝完之后,宣先生将茶碗放回榻榻米上时,如此低语。连游马也听得出来,这是毫无疑问的褒奖之词。
「其实,第一次喝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
「老实说就好了嘛。」
或许是有些害臊,游马故意表现得洋洋得意,把茶碗拿过来,用热水冲洗;再将茶筅、茶巾陆续收好。
如果是比吕希会怎么说呢?宣先生把铁筷插进火钵,默默这么想。如果是少爷,一定会笑吧。面对刻意的奉承阿谀时,他总是摆出一张不感兴趣的脸,然而只要听到真心的赞美,脸上就会绽放笑容。脑中清晰浮现的只有那个笑容,那张天真无邪、毫无杂质的笑脸。小时候,他总是那样笑着。
然而,随着年龄增长,那样的笑容逐渐消失,进了青春期的他,愈来愈多时候只会装出刻意的笑,或是有所保留的淡淡微笑。不知道那时的他心里想些什么。宣先生想起自己决定退休离开之后,比吕希一直都绷着一张脸。
「比比吕希的茶还好喝吗?」
游马这么问,仿佛脑中的念头都被他看穿。这个年轻人老是爱问起死去少爷的事。现在也是,一边随便系着茶笼上的系带,一边追问比吕希的事。那个茶笼,据说是祖父传给他的古董品。刚开始,连听到比吕希的名字都会觉得耳朵刺痛,最近却发现自己已能用怀念的心情面对了。自己真的配拥有这么温馨的心情吗?
阿闍梨说的是真的吗?所谓在这世上还有未竟的任务。如果真有那种事,或许就是上天要自己照看眼前这个青年,以弥补那未能照看比吕希到最后的遗憾吧。
「给我。」
转个方向跪坐,伸手取来游马面前的茶笼。系带不能随便系,有一种系法不但不会磨损绳子,系好之后又很美观。宣先生解开名为「高丽组」的扁平系带,像折纸一样,一边折叠一边重新打结。刚才还劈里啪啦折断树枝的那双手,像换了个人似地,轻柔摆弄着手中的系带。
游马饶富兴味地瞧着他,想起自己的祖父、父亲,以及弥一。他们每一位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武道家,然而,只要手中一碰到这些精巧的茶具,却会散发出一股判若两人的氛围。系绳结时也绝对不会使用蛮力。
「……我家少爷的茶呢,嗯,很诚实。他很有毅力,对许多事情也比别人更能忍耐,可是,只要心情不好,就算脸上挂着笑容,泡出来的茶也是苦的。」
那双骨节粗大的手将茶笼还给游马,一鼓作气地起身后,又开始收拾花瓶。作为佛前具足的花瓶本是一对,不赶紧拿回去可不行呢。
「最重要的是,他从小就太顾虑别人了。毕竟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人,家里对他的管教也比姐姐严格许多。即使如此,他也没因此挫折或走上歪路,实在是个优秀的人材。」
听起来,比吕希和动不动就反弹抗议、宛如脱缰野马的游马,个性完全相反。
「其实,现在的掌门人小时候,个性上也有类似的地方,说不定少爷长大后也会改变呢。」
说到这里,宣先生难得露出了微笑。
原本还以为会来不及看到他最终的改变,没想到却是比吕希先撒手人寰。真是世事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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