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有即将八十岁的老僧在深夜里浴于冷水之中修行,还有超过九十岁的老茶人过着从早到晚打扫的地狱般日子。区区二十岁的游马,已经没有任何偷懒的借口。
如此过了一阵子,梅雨季结束了,地上的世界似乎也进入暑假期间。峰男上山将门柱整修得漂漂亮亮,原本被喷上大红色喷漆的凄惨门柱,终于在擦掉喷漆、用刨刀制除表面之后,露出底下白色的木纹。另一根柱子的表面也一起抛光打磨了,虽然依旧没有屋顶,也欠缺门扉,但寺院正门的景观总算是像样多了。
结束门柱的整修之后,峰男又带来木工职校里的伙伴,一起检视三叠房榻榻米下的铺垫。只见他摆出一副老练木工的表情,和伙伴讨论作业该如何进行。不过对游马来说,比起峰男,和他一起来的朋友们要值得信赖多了。
值得庆幸的是,中元节那阵子,哲哉上山时顺便带来了一座炉坛。上次收下他送的水羊羹时,游马顺便提起,如果哪里有不要的器具,希望可以接收,最好是能捡到没人要的炉坛。其实当时游马只是半开玩笑,哲哉也打趣地说:「你别傻了。」没想到后来镇上有户民宅想出租,主人打算在屋内全面铺上木头地板,因此拆了原有的榻榻米,真的多出了一个不要的炉坛。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我问房东还要不要,他就说直接丢了吧。不过,也是因为我夸大其词,把这炉坛形容得斑剥老旧、不堪使用的关系啦。」
「炉坛」是个内侧宽三十公分左右、无盖箱形的物体。将炉坛埋在地板下,便能在里面烧炭生火,再将茶釜挂在上面烧水。从哲哉车上搬下来时,表面确实有部分黄土已经剥落,不过还能使用,是个货真价实的上等炉坛。连宣先生看了都忍不住点头称赞,同时附加了一句:
「得开始制灰才行了。」
听到这句话,游马突然感觉背脊一阵发凉。
「要灰的话,灶底下多得是,臭老头的护摩坛下面也积了很多啊。」
然而,宣先生只是摇头。
茶釜里的热水得用炭火加热沸腾,烧炭时必须放在灰上。然而,并不是什么灰都能拿来用。
茶席上烧水用的灰,最重要的就是美观。此外,还必须兼具清爽与细致,同时得有份量、容易取用,符合以上条件的灰才能用在茶席上。灰不够好,炭火就烧不旺;炭火不旺热水就无法沸腾;热水不沸腾,茶就泡不好。
游马之所以背脊一凉,是因为想起老家院子里反复出现的制灰景象。酷暑之中,正好就像今天这样炽烈的日照下,经常可见弥一和栞菜晒灰的身影。
那是光看就令人热得头昏的一幕,任何脑筋正常的人都绝不会去做那种事,游马也每次都刻意视若无睹;虽然从没搞懂他们在做什么,又怕轻易发问会被卷入自己难以承受的事态。宣先生刚才说的,该不会就是『那个』吧?希望千万不要是那个啊……尽管如此祈祷,果然还是那个。
从这天起,恶梦般的制灰工程就此展开。
首先,从收集来的灰中挑掉较大的脏东西,再将灰浸入水桶中。过不了多久,桶中的水会开始冒泡,表面浮出脏污和灰渣。将这些不要的东西倒掉,换上干净的水,反复清洗直到灰沙沉淀后上层的水不再混浊为止。待灰渣全部去除,接下来要把比重较重而下沉的砂砾从灰中分离。完成以上作业之后,得到的是如同泥水般浓稠的灰浆,必须将这个摊在草席上,放到太阳下晒干。光是进行到这里,就得花上好几天。灰浆完全晒干后,得再用筛子筛过。如果是用在风炉里的灰,则要求筛得更细,过筛之后还要研磨,最后用比筛子更密的网子过滤。这种作业不断反复,仿佛没有结束的一天。
看游马一个大男人每天泥泞满身,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阿闍梨和峰男都看傻了眼。就算他们能够理解把灰拿来搅动或过筛的意义,「洗灰」的步骤恐怕还是只有茶人才能理解。
无论如何,提着装有沉重灰泥的水桶上上下下,遇到下雨或刮风,又得赶紧收起正在晒的沙,都是严苛的劳力工作。要是放着不去做,宣先生就会卯起来做到快昏倒,游马只好请他坐镇指挥,自己一肩扛起这些体力活儿。腰很快就开始发疼,游马不禁仰望灼热的太阳自问: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虽然看到宣先生重拾茶人的感受力,游马也很欣慰,但现在这样并不是他原本期待的结果。如果光是制灰就得花掉如此多时间与心力,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始练习茶道。
不稳定的天候下,灰好不容易都侥幸晒干,正当游马想松一口气时,宣先生竟然拿起茶壶,把里面的茶哗啦哗啦地淋在晒干的灰上。
「你在干嘛啦!」
淋上去的似乎是煮得浓浓的粗茶。这么一来,灰又变回泥浆了。这次,宣先生要游马用手搓揉,这么做是为了让灰着色。揉干之后再淋茶重新揉,不断反复直到宣先生满意为止。渐渐地,灰泥干得愈来愈慢,过了一个月,宣先生总算宣布结束。
「虽然还完全不能用,不过今年就到此为止吧。」
这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完成的东西,必须花上好几年的时间,重复同样的作业「养灰」。经过十年甚至百年时光养成的灰,才终于能够用在茶宴上。真是漫长的煎熬。
「这已经是『修行』了吧。」阿闍梨说。
这时游马才惊觉,东京家里竟然把这么艰难的工作交给上了年纪的弥一和身为女性的栞菜。他们两人总是对着完成的灰品头论足,有时风马或秀马也会凑过来品评一番,再像收藏什么宝贝似地,将那些灰搬进仓库。要是没有那些灰,「坂东巴流」的茶道课和茶宴都无法进行了吧。
一提起茶道,总容易令人联想到端坐在榻榻米上品茶闲谈的风景。事实上,茶道许多事前准备都是堪称「修行」、极需耐力的工作。弓道与剑道也都要保养武器,冬天里的练习更是艰苦的考验。然而,游马却认为,茶道的繁杂与严苛更凌驾于武道之上。自己生于茶家,却对茶道有所畏惧,原因就在这里。一言以蔽之,那还「真不是人干的」。
仿佛和这样的游马竞争似地,峰男他们的作业也顺利进行着。古寺里那间逐渐腐朽的小房间,成为他们初试身手的绝佳场所。毕竟屋况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就算多少有些失败也不必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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