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曾警告游马,比睿山的冬天有多严苛;幸运的是,这一年直到十二月下旬依然不见下雪。阿闍梨从未停止回峰修行,游马也有充分的时间练习射箭。鸟这种动物是很聪明的,一看到人类举起弓箭,似乎就识相地不发出声音歌唱。因此,每当游马开始拉弓,四周往往自然而然地安静下来,在日复一日变冷的山中,震撼空气的弦音也愈渐清冽。
老实说,在严冬户外拉弓很痛苦。不但肌肉紧绷,指尖也冻得僵硬。如此一来,手指会跟不上射箭基本该有的动作。所以游马总是跑步前往吊桥,平常也养成一有空就运动指尖的习惯。这样的日子过着过着也迎来了新年。元旦当天,游马与峰男随阿闍梨行走于山中,从三石岳附近开始参拜。放眼望去,是片相当庄严的景观。
今天,是前往三十三间堂的日子。
所谓「三十三间堂」,其实是位于东山的莲华王院本堂之通称,也是座隶属妙法院的佛堂。妙法院是与比睿山有渊源的佛寺,即使在规模、知名度及风格上都大相径庭,但是就立场而言,妙法院与天镜院并未有太大的差异(这是阿闍梨说的)。
三十三间堂乃平清盛为后白河法皇建立的寺院,并列于内阵(注:日本寺庙大殿安置神位的场所。)的柱子与柱子之间,共有三十三个间隔,故称为三十三间堂。每两柱的间隔距离为「二间」(注:此处的「间」指的是日本独有的度量单位,一间约为一点八一八一八一八一八公尺。),由此可知,这是座形状相当细长的殿堂。当初建立一座如此细长殿堂的原因,则是为了要在这里摆下千尊观音像。以本尊千手观音坐像为中心,左右两边各设了五百尊观音像,本尊身后另外还要加上一尊,据说这一尊是室町时代追加的。因此,说得准确一点,这里总共站了一千零一尊千手观音像。每尊皆为等身大的金色神像群,给人一种异样的震撼力。第一次看见时,游马心想,这品味还真是独特。
这么说来,和千尊千手观音相比或许知名度较低,但只要一提到三十三间堂,大多数人们脑中接着浮现的,应该会是「通矢传说」吧。
以柱子与柱子的间隔「二间」来计算,本堂全长约是一百二十公尺。江户时代,弓道高手们会聚集在本堂建筑内展开一昼夜间的竞技,比赛由一端射往另一端的箭数。
在现代弓道竞赛中,箭靶的位置一般置于二十八公尺外,换句话说,一百二十公尺大约相当于这个数字的四倍。想要将箭射得如此之远,只能在射箭时尽量将弓朝上,借此拉长箭矢于空中停留的时间。然而,三十三间这种屋檐下的场地却无法这么做,如此一来,为了让水平的箭飞得够远,只能依赖强弓。因为力道太弱的弓无法将箭笔直射出,箭矢很快就会坠落。在长及一百二十公尺的屋内场地比赛射越的箭数多寡,不用说,这自然成了前所未闻的臂力竞赛。高手轮番上阵,射出的箭数单位也瞬间从百支跃升为千支。直到今天,三十三间堂内还看得到当时留下的匾额,上面记载著名为星野勘左卫门的尾州蕃士所射越的八千箭纪录,以及不久后由来自纪州的和佐大八郎留下的八千一百三十三箭纪录。
八千是成功射越本堂的数字,实际上他们射出的箭数还要更多。无论星野或和佐,至少都射出一万箭,未能成功飞越的箭矢则大多射入屋顶外沿或屋檐。因此,三十三间堂的屋顶至今仍然遍布箭痕,对弓道家来说,这个地方也成为一处具有特别意义的空间。
每年成人式前后的这段期间,三十三间堂前都会举办射箭大赛。由于是新年期间举行的活动,有时也称之为「初射」。另外,根据上述典故,尽管射程无法达到一百二十公尺之远,但也取其半分,设定了六十公尺的远距箭靶,因此亦可直接称之为「通矢」。不过,听说正式名称应该是「三十三间堂大的全国大赛」。这是因为远距离箭靶的大小比起一般的箭靶要来得大,所以叫作「大的大赛」。无论名称是什么,指的都是同一场活动。
大赛分成「成年男子」、「成年女子」与「一般参加者」三组,其中尤以刚满二十岁的「成年女子」组别最受欢迎,年轻女孩们穿着华美的振袖袴装挑战射箭,气氛相当热闹。会场除了携带弓具的参加者外,还挤满带着相机从全国各地前来观礼的人群,场内拥挤混乱。
栞菜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左右两边的衣袖遮住如男人般交叉在胸前的双臂,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视线不住地望向场内梭巡。
「真的会来吗?」
在和服上披着天鹅绒大衣的公子,一边给擦身而过的女大学生的长相打分数,一边如此嘀咕,呼出的白色气息随着她的话声飘在空气中。这个冬日的早晨突然变冷,仿佛初七之前的温暖都是骗人的。
游马的母亲公子昨日来到京都,先去了一趟高田叠店,因为听说离家出走的儿子在入山修行前,曾在这里受到诸多照顾;身为母亲,即使迟来也一定要送上谢礼。栞菜说只要来到这里,就会产生不可思议的怀念心情。的确,京都市街里的房舍总让人待着觉得舒适,不由自主地待久了。
高田志乃坐在火炉前,一边慢条斯理地点茶,一边仔细述说游马在这里生活的日子。她所描述的,全都是作为母亲的自己所不认识的儿子另一面。听她用柔和的京都腔称赞儿子个性,公子这才察觉自己和丈夫或许太过性急,对不满二十岁的儿子要求太高。明明是初次见面,志乃亲切和善的人品,让公子忍不住对她吐露起育儿的种种烦恼,也庆幸来到京都的儿子能获得这么好的人相助。
接着,公子前往次子现在寄宿的巴流宗家,因为有关系紧密的熟人过世,掌门人夫妻正好外出不在。不过这么一来,公子反而松了一口气,否则要是见了面,他们大概又会提出要行马入赘的事了。可是,当她问行马要不要到旅馆来一起住时,却被他斩钉截铁地拒绝。说是掌门人的长女奈弥子代替掌门人前往松岛参加茶会,家里只剩下最小的女儿真由子,要是连自己都外出,真由子就太可怜了。
住在这间旅馆的事,明明之前也写了明信片告诉游马,要他前一天先过来,结果一直到昨天晚上都没看到他。难得来到京都,公子原本想让栞菜自由行动、去和未婚夫吃顿饭,却让栞菜反过来担心落单的公子会寂寞,约了她一起到幸磨常去的料亭用餐。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当年轻人的电灯泡,公子心里不免有些懊悔。
话说回来,天镜院没有电话实在太不方便,虽说如有紧急要事可以打电话到北谷,那还是得劳烦北谷派个小和尚到天镜院转达;这么一想,怎么好意思开口请人帮忙传话。更何况听栞菜说,北谷和天镜院两地并非相邻,尚有一段距离。总有一天自己还是得亲眼去看他一次,只是这次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