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般散布在漆黑的夜空中闪闪发光。这是在城市里从未见过的星空,使游马急促的呼吸逐渐沉静下来。随着身体慢慢适应山中的静谧,耳边开始听见河水潺潺的声音。
继续侧耳倾听,黑暗中似乎有人在低喃。「曩莫三—多—多南……」(注:此处念诵的是释迦如来真言「の—まくさんまんだ—ぼだなん」,原文为梵文,此为音译,是「所有神佛皆皈依释迦」之意。)朝声音的方向靠近,如来堂佛坛前的微弱灯火隐约映照出在胸前合掌的阿闍梨身影。可是,才刚找到阿闍梨,他又似已结束诵经,火光被灯笼外罩盖住,摇曳的光芒渐行渐远、再度深入山中。游马赶紧迫上前去,不知过了多久,来到一处陡峭的斜坡。
阿闍梨在那之后也不时地停下脚步,双手打出各种手印,口中时而吟诵着某种咒文,有时也以双手击掌默祷。就这样走着走着,脚下的路面愈来愈扎实,然后来到一处宏伟殿堂。和破破烂烂的天镜院及废墟般的如来堂不一样,这是一座足以代表延历寺的巨大伽蓝(注:伽蓝(がらん)指的是寺庙本体,或是寺庙的主建筑群。原本在梵文中是代表僧侣们聚集修行的清静场所。),周围点了不少盏灯。不过,毕竟是深夜,四周看不到其他人影。这状况对游马来说颇为不利,因为无法靠近宽敞的空间,只能远远躲在暗处偷偷窥看阿闍梨的情形。无论如何,这里应该就是终点站了。看看手表,已经过了四点,是漆黑夜幕逐渐开始明亮的时分。
然而,即使过了五点、到了六点,游马依然继续走在山中,追逐阿闍梨的行踪。不,不该说是「走」,明明听说这老者已经将近八十岁了,在树海里若有似无的步道上,竟是健步如飞。不对,不是「如飞」,事实上遇到小水沟时,他是真的用手中的拐杖撑在地上飞身越过,再乘着离心力翩翩落在曲折蜿蜒的斜坡上。如果世上真有「仙人」,指的一定就是柴门大阿闍梨了吧。
游马暗忖,该不会真要走遍整座比睿山了吧。此时正好来到一处陡峭的下坡路段,他终于决定放弃跟踪。其实早就跟丢阿闍梨的踪影好一阵子了,而游马在来到比睿山的第一天时就已学到教训,知道若是心急,很可能迷路、闯进完全错误的地方。于是他不再赶路,开始慢慢沿着下坡往下走,尽管毫无头绪,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才对,就姑且一路不断往下,终于让他走入一座清幽的神社。游马在这里喝了手水(注:日本寺庙或神社中,于参拜前用来清净双手的水。),这时已是早起村人出来散步的时间了。
「早啊。」
一个正在遛狗的老人告诉游马,这里是日吉大社(注:比睿山下的神社,是全日本约两千多间日吉、日枝、山王神社的总社,俗称山王权现。从这里可以搭缆车上比睿山。)。看来竟从山顶走到山麓了。被对方问及大清早迷路的原因时,游马也诚实告知。老人相当熟悉柴门阿闍梨的事,自顾自地说了许多关于他的伟大事迹。老人说,阿闍梨结束千日回峰行已是超过三十年前的事,直到现在,只要不是道路被雪阻断的日子,阿闍梨仍维持每日在山中巡拜的习惯。
「何止千日,他的回峰修行应该已经持续五千日,甚至超过一万日了吧,真是令人感恩啊。」
因此,这附近人人都知道阿闍梨的巡拜路径,老人也亲切地告诉游马,该往哪里走才能回到山上。
「不过,只要再往前走一点就有缆车站了喔。就快发车了,不用等很久。」
「都到这个地步了,我不能这么做。」
既然已经追踪阿闍梨到这里,就算两条腿走得肿胀僵硬,也不能在此时大摇大摆地搭乘缆车回去,游马这么想。遛狗的老人被狗拉着走远之后,游马再次起身,打算沿著名为「无动寺坂」的行者坡道爬上去。结果,才一踏上去他就后悔了。这道斜坡是一口气冲上标高六百公尺处的陡峭险坡,路况极为艰险,对整晚没睡也没好好吃东西、已在山中徘徊好几个小时的游马来说,实在是太过残酷的最后一段路。虽然老人说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就能抵达明王堂附近,对这时的游马来说,别说一个小时,就算得花上五个小时,只要能活着抵达某处就够了。每走一步都发出喘息,努力将腿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好不容易走到明王堂。在这里询问了如何回天镜院,然后和来时一样经过如来堂时已是正午;好不容易走到熟悉的石阶下方时,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这时他大概已无法做出任何思考,不管会被斥责还是无言以对都无所谓了,游马满心只想着回去之后要在床上躺成大字形。正当他想将脚跨上石阶时,突然听见树枝啪啪折断的声音,一个人从上面掉了下来。
「啊啊?」
之后,就像发生事故时能瞬间回溯时光留下记录的录影机一般,游马稍微往回倒带,重播了当时的画面。
视线从覆盖道路的枝叶处再往上,看到大门附近有个微胖的年轻人,一头与外表不相称的金发梳得倒竖,正在摇晃手中的喷漆罐。游马心想,忘了在哪儿看过的佛像,正好就是用这种外表发出怒吼。年轻人试图往前丢出罐子,目标是和先前一样穿着净衣的阿闍梨。只见他不逃也不躲,正面注视着年轻人,嘴里喝了一声,交错的双手如刀剑般朝前方突刺,明明没有被碰触,年轻人却像被刺中似地整个人向后仰倒,头上脚下地沿着石阶滚落。重播到这里时,迟了一瞬被丢向半空的喷漆罐正好掉下来,打在石头上发出「鏮——」的惊人声响。
倒在一旁的年轻人瞥了游马一眼。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某种行力(注:佛道中,借由修行获得的能力。)吧。」
「那个人不是普通人哪。」
「好像是喔。」
看来,年轻人一个小时内是站不起来了,他也不做无谓的挣扎,躺在那里仰望天空。游马也没有多余力气帮别人,就这么由他去,自己径自爬上石阶。
并不确定阿闍梨是否知道被跟踪的事,当他看见游马时,只抱怨了一句:「洗澡水怎么还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