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落难武士好比丧家犬。
在草十郎看来,源义朝是兴平氏并称双雄的武家英才,同时是传说的英雄八幡太郎义家的孙辈,绝不会为区区一场战败丧失尊严。然而他作梦也没想到,这位直到昨日都备受景仰的人,如今成为翻脸不认人的农民也想下手的目标。
京城近郊的居民或许对战局早有所闻,因此肆无忌惮地搜找源氏余党。他们看准献上源将首级时,不仅可以获得六波罗领赏,还能捞到百姓垂涎的武士用品──长刀或铠甲等铁器。
一行人边留意追兵,边趋近延历寺的西塔时,这才彻底洞悉民众的意图。此山有溪谷流涧,另一侧峭崖上则有单道,路上横阻着土垒和削尖树枝的栅栏。
「来了。」
监哨吹响口哨,百余名挟弓执刀的僧兵从山崖现身,草十郎不禁愕然环望这幅情景。
(……说到比睿山延历寺,我以为是有别于东国的灵刹高寺,是出家人修持深厚、受佛山庇佑的地方,没想到竟然如此。)
眼前成排的僧兵彪悍威武,令人无法相像袈裟下是否有剃度。从山崖射下的箭雨,逼使义朝等人节节后退。
这时,只听在旁的义平咋舌说:
「这群家伙不晓得出家人要以慈悲为怀,难不成想讨伐我们?」
一个年约四十中旬、名叫斋藤实盛的猛将答道:
「少主,这下子麻烦了,这座山四处都有埋伏。」
「可是不能走回头路,还有追兵在后。」
「那么,让在下想办法硬闯吧。」
斋藤实盛带着自信说道,从容脱下头盔走近那群僧兵。
草十郎愕然望着他,暗想究竟打算如何,只见实盛将头盔挂在手肘,弓挟在腋下,显示无意决斗,谦逊地站在群僧面前。
「我们都是小卒,主公惨遭讨伐,因此想逃回故乡。这些人苟且活命都是想见妻儿一面,你们取了首级也得不到功赏。诸位是出家人,我相信你们能原谅并救赎这些罪人,取了这些人的性命反而有损功德。请容我献上铠甲,但求保住一行人的性命。」
马背上的赖朝忐忑不安,低声说:
「草十郎,我……」
「请安静。」
草十郎即时制止他,使劲握紧马辔。众僧兵交头接耳,正在估量提出的条件。
「好吧。如果你句句是真,就把披挂抛过来。」
斋藤实盛顺从地拿起头盔抛向那群僧兵,众人顿时哗然,数十只手伸来抢成一团。趁众僧转移注意力的刹那间,实盛跃向身旁坐骑,策马将僧兵冲得七零八落,一把夺回头盔后,高声叫道:
「秃驴们,给我听好了!本人是东瀛第一勇士──长井斋藤别当实盛,敢跟老爷较量的就放马过来。」
他话未说完,草十郎敏捷地飞身上马,从赖朝背后握住缰绳。间不容发,草十郎和斋藤别当一起冲入慌乱中的僧兵中。义朝等人策马紧随在后,就在来不及逃避的僧兵跌落溪谷的混乱中,一行人有惊无险地闯过难关。
顺利脱险仅在一时,来到横川(※比睿山延历寺的三塔之一,根本中堂北侧,横川谷山峰上的诸座堂塔之总称。)时同样遭遇到阻碍。延历寺的僧兵在整座山布满攻势,横川的僧兵慎重在山岭凿道上预备落石,誓必擒拿源氏武士,不知何时开始筹备,声势十分惊人。
这种情况下,武士更迫切需要以马代步。在西塔或横川的山僧虽多,毕竟不便骑马迎击,擅于驭马的义朝一行人在躲过落石伤害后,击退僧兵通过险阻──然而,却有一人例外。
那就是义朝的伯父:陆奥六郎义隆在此丧命,他不幸被僧兵一箭射中颜面。
山僧渴望获得源氏大将的首级,源氏武士当然不能让对方得逞,就派一名同行者砍下义隆的头颅。左马头义朝终于淌下男儿泪,悔恨失去最后一位八幡太郎义家之子。有一段时间,他亲毛携同伯父的首级前行,但终究不能如此下去,就为头颅绑上石块,抛入途中经过的溪谷里。
为了防防范被拾去验明,只得削去义隆的五官再丢弃首级。面对必须由亲人来执行这种残酷的行为,草十郎不禁别过脸去,他知道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赖朝则不同。
十三岁的少年坚强注视着父亲处理首级,连在旁的草十郎都感觉自己几乎作呕。此后众人陷入沉默,尤其是赖朝的眼神最晦暗,紧紧闭口不语。
倘若赖朝丧命,左马头义朝也会如此处置吧。不,在他负伤动弹不得时,恐怕就会下手……挽住马辔的草十郎也绝望地如此思忖。
因为,这是唯一的方式。
(他不想……死得那么凄惨吧。)
这就是落难武士的下场。草十郎眼看纷雪飘落,不禁抬头望着枝梢间隐现的无情灰空。战场转换成不畏死亡的特殊空间,无非只是瞬息的存在。一旦败北,失去与作战时同样浓度的血腥亢奋后,这回又为了不想送命,必须继续亢奋下去。究竟能撑到几时……恐怕是在某人结束自己性命的那一刻吧。
(我们为何非这样不可……?)
比睿山遇袭后,来到琵琶湖时亦无船可渡,众人一时陷入绝境。所幸沿湖南下时不曾引人注目,才略感安心。一行人疲惫得四肢无力,在小雪飞舞中驾船渡往势多,抵达对岸山麓后,总算有较长的时间得以歇息。
其中两人不顾难得的进食机会,先去侦察消息,草十郎也随同前往。少年在确定周围没有可疑人物后返回,源义朝向他体恤地说:
「你这年轻人很聪明,居然一路跟来没走散哪。听说你和足立远元失散,他将会以你的卓越表现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