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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出生时,鯷便有一边的耳朵呈现蜷缩在一起的形状。鼻梁很塌,两个鼻孔几乎是直朝向前方。双眼的大小也不一样。上唇往外翻开,倘若嘴巴不使力,就会变成暴牙的模样。同时,他的身型矮小,四肢也很短。
尽管凤龝一族并不注重外表美丑,这样的长相仍让鯷引以为耻。自他懂事以来,鯷总是回避着他人的目光。
不过,蜷曲的耳垂并没有影响他的听力。不,应该说,因为鯷排斥在他人面前现身,所以总是竖耳注意着周遭的动静,以便能够一听到人声就躲藏起来。因此,他的听力反而比一般人来得好。大小不一的双眼同样不妨碍他观察环境。而矮小的身型,更让他能自由进出狭窄的场所。
于是,在鯷未满六岁时,父亲让他到被称为「沟鼠」的男子门下拜师学艺。
此时,鯷一家人从旺厦所策划的「凤龝狩猎」中顺利逃脱,和同伴们一起隐居在深山之中。过去他们还在王都中以统一天下的一族身分生活时,鯷的家境便已经不算富裕了。而后害怕被旺厦发现,连点个火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活,让他们无法养育太多的孩子。让鯷离家成为沟鼠的弟子,是为了减少一张吃饭的嘴。
沟鼠这么告诉他:
「能够来到这里算你幸运。我能给予你更胜于家中的温饱和安全。而且,倘若你彻底学会了我所教给你的东西,就能够受伟大的武将重用。就连直接侍奉首领大人,也不再是遥远的梦想。」
沟鼠的工作俗称「耳」,系以偷窥、窃听或暗杀等委托来谋生。比起房间内部,待在天花板里头或是地板下方的机会要更多;比起在人前露脸,藏匿的时间要来得更长。
鯷十分满意这样的生活,因此努力地修行着。或许他也有这方面的天赋吧,在十五岁那年,他各方面的技能都已经超越了其师沟鼠。
这年,能够让两人大显身手的场合多到不计其数。遭到软禁的首领,成功地拉拢了负责监视他们一家人的人物。
为了寻找愿意支持自族的人物,沟鼠和鯷奔走各地,窃听他人真正的想法,暗杀可能会成为阻碍的人,甚至潜入四邻盖城窥探旺厦的现况。
或许是因为两人所立下的这些功劳,凤龝最终获得了胜利。而如同沟鼠的预言,鯷一跃成为能够直接接受首领指示的身分,而且还是坐上四邻盖城王座的那位首领。
一开始,鯷原本还羞于在身分高贵之人面前露脸。但之后他逐渐明白,愈是地位崇高者,愈不会在意手下的外貌美丑。他们注重的是你能够做到什么,以及能为他们带来什么。
尽管有着一口暴牙,但只要能提供上位者需要的情报,便能够得到赞赏。因此,鯷愈来愈热心工作。而在首领交接至下一代时,他变得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丑陋模样了。
因为人类全都是丑陋的生物。
在无数次的偷窥和窃听之后,鯷变得十分确信这一点。
他在天花板里头目睹过宛如天仙的美女挖鼻孔的模样;目睹过被誉为圣人君子的男性对他人睡着的妻子恶作剧的行为—在地板下方听过指导礼仪举止的贤师放屁的巨响—也听过勇猛的武人被壁虎吓到而发出的尖叫声。
只要二十四小时持续地观察,人们必定会显露出自身丑陋的一面。
现在,无论看到或听到什么,鯷都不再因此感到讶异了。他长年在一旁屏息见证人生的各种场面,慢慢地,诸如哀戚、共鸣、敬佩等情感,也逐渐麻痹、消失无踪。
倘若不会因自身所见所闻而一一感到吃惊或敬佩,便能够看得更透彻,记得更清楚,报告得更正确。他是首领能够移动的眼睛和耳朵。眼与耳不需要「心」。
在鯷的心中,只剩下「喜悦」这样的情感。
因努力勤奋工作而再三立下功劳之后,鯷成为了年轻首领最信赖的「耳」。这样的结果为他带来的喜悦。
被首领传唤,接下他人所无法遂行的任务,并在顺利完成任务后听到一句「辛苦了」。这样的时刻为他带来的喜悦。
除此之外,他的心化为坚石。正因如此,他才能够消除自身的气息,成功潜入各种场合。
然而,鯷现在透过天花板的隙缝所窥见的光景,却让他倍感焦躁。他甚至有种冲动想要向对方说「不对,不是这样」,并因此而坐立不安。
在他的下方,有两名人物以身上的衣物几乎完全褪去的模样在格斗着。将一切始末看在眼底的鯷,情绪不自觉地动摇起来。
——腰再弯一点。不是用手,而是用脚。
因此,他原本隐藏着的气息再次显现出来。不过,底下的两人似乎完全没有余力发现这件事。
这已经是鯷第四天在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上头待到天明了。
他一整晚动也不动地待在这里。未曾阖眼,当然也滴水未进、也未离开原地去小解。这样掩藏住自身气息静静待在某处,并不让鯷引以为苦。只是,每当他在天亮之后前去报告,首领大人忧郁的神色总令他感到愧疚。
「这次也是连一根手指都没碰吗?」
「是的。他仰卧在床上,就这样盖着棉被,一动也不动地熟睡到天明。虽然也数度出现好像要醒过来的感觉,但他仍然闭着双眼,没有其他动作。」
「稻积呢?」
「情况相同。稻积大人同样也没有离床而沉睡着。不过,她有翻过几次身,在感觉到她即将醒来的气息时,稻积大人确实也缓缓睁开双眼过。」
「那个男人究竟有何打算?」
首领大人不禁如此自言自语起来。
鯷明白这位首领不会在重臣们的面前流露自身的感情。但现在他却如此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