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他仿佛仍提防着从阶梯上跌落似地,沿着墙壁踩着慎重的步伐前进,然后替安置在前方的巨大香炉点火。
每三个月必须到这里来焚香一次,是口传下来的规范。
能进入这个空间的,只有穑大王的直系血脉之子。穭的祖父和父亲已不在人世,他也没有兄弟。而他的独子也仍在奶娘的怀里吸奶。为了遵守每三个月前来焚香一次的规定,他必须亲自进入这里。
不过,穭这次入内替香炉点火,并非是为了尽自身义务。距离上次焚香才过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而已。这只是他的一种习惯罢了。
或许是从香炉中散发出来的香气,让沉睡于黑暗之中的五感逐渐苏醒了吧。穭走回得以从正面眺望这些木台的位置后,总觉得那些金黄色和银白色看起来愈发耀眼了。火炬燃烧所发出的劈啪声,宛如是由火焰谱出的音乐。
但在穭的脑海中,理性的思考仍一如往常地凌驾于感性的情绪之上。
——一定是因为有臭味吧。
他这么推测为何要每三个月焚香一次的理由。不受其他因素所影响,仅以理由或原因为出发点来思考事物,是穭一贯的做法。不过,他也不会将这样的思考结论告知周遭的人就是了。
在木台上被两种布匹所掩盖住的物体,其实就是人类的躯体。而且还是已死之躯。
将此处用来贮藏粮食后,人们逐渐理解到「地底空间寒冷而干燥的空气能够避免『生鲜物品』腐败」这项事实。而在百年前,这个场所变成四邻盖城的城主们的陵墓。一如想像,安置于此处的亡骸即便没有施以特殊处理也不会腐烂,而是缓缓化为木乃伊。曾贵为一国之君的这些人物,就这样永远地进驻了国家的中心地。
然而,尽管不会腐烂,遗体仍会散发出特殊的气味。随着遗体的数量增加,这种气味或许也变得更加强烈,所以才衍生了焚香的需要吧。
——或是为了让后人回顾国家的历史?
换个角度来想,这些君主的遗体也可说是宛如年表一般的存在。
穭抬起视线,细细凝视地底空间的最深处。火炬的光线无法充分照耀到每个角落,使得最深处的墙面仍融于黑暗中。然而,那里挂着这空间里头唯一的装饰品——一把剑。那是穑大王的所有物。
这把剑正是历史的原点。穑大王挥舞这把剑统一了翠国,订定了做为国家基础的各种制度。在这之前,散落于这座广大岛屿上的零星村落,总是为细微的天候变化引起的饥荒所苦,或是持续着毫无意义的斗争。是穑大王让农业技术普及到每个角落,为文明扎根,建立起以法纪支配的国家。据说,导学的创始者也正是穑大王本人。
穑大王的遗体并不在这里。在他的时代,过世的君王并不会被安置在这个地底陵墓,而是以火葬的方式处理。穑大王与其后的三名君王的遗骨都被装入了骨灰坛之中,供奉在四邻盖城的某个房间里。然而,这些遗骨都在之后的纷乱中遗失了。
穭的视线从远处的墙面移回眼前的木台上。那里正好是将百年历史一分为二之处。
覆盖第五任君王的布匹,在昏暗光线中呈现出偏白的色泽。穭抑制住游移心头的不快,直视它。
随后,他再度将视线移到更靠近自己的木台上。覆盖在上头的布匹换成了金黄色的图样。这代表之间曾发生了战争。
——骨肉之争。
穭的脑海中浮现了这样的名词。
那时的情况应该称得上是如此吧。虽然跟现今的状况相较之下,那只是一场跟这种夸大的形容词无缘的小规模战争而已。
败北者会从王都被驱逐出境。但只要逃到别的土地上,追兵亦不会将其赶尽杀绝。倘若有此打算,或许也能在其他土地上过着安稳和平的日子。
然而,并无人怀抱这种期望。证据便在于之后的布匹总是每隔一、两座木台便会替换图样,持续编织着错综复杂的历史。愈是靠近现代,每当图样变化时所掀起的战争也愈发激烈,甚至足以撼动整个国家。现在,已经没有能够让逃亡者安居的土地了。
穭的视线移至了最靠近自己的覆盖着布匹的木台上。那里是历史之旅的终点。这里充分被火炬的火光所照亮,让穭能够清楚地看见布匹表面的图样。
闪耀着金黄色草穗的芒草。那是凤龝的族徽。
长眠在这块图样之下的人,是穭的父亲。以往,穭总是会走近他的枕畔,下跪向他说话。但今天,他并没有挪动自己的双脚。
距离上次焚香的日期,才刚过两个月而已。穭会再次步下那道狭长阶梯,并非为了和亡父说话。促使他踏进这个地下室的,是和日出同时抵达的紧急使者。对方所捎来的消息,让穭不得不回答那个自己唯一迟迟无法决定的问题。他无视群起请求自己下达指示的重臣们,打开了通往地下室的大门。
或许,他的内心其实早已做好了决定。只是一直无法付诸实行罢了。因为那条道路困难到几近于不可能。
然而,他身为穑大王的正统血脉继承人、身为凤龝的首领、身为翠国的君主,并不能以困难为由而怠慢自身义务。
在即使有拳头逼近眼前也浑然不觉的黑暗笼罩下,穭踏着有断崖深渊在一旁等待的阶梯往下走。他让心灵平静下来,专注使神经变得敏锐,然后扪心自问。
——这样就好了吗?
不再被杂念盘据的心,回了「没有其他更应该选择的道路」这个答案。
穭将视线再度移向更靠近自己的地方,穿过将来或许会成为自己长眠之处的木台,凝视着并排在其前方的空木台。
那里是年表中的未来,尚未刻下只字片语的部分。
穭再次抬起视线,以心眼望向肉眼所看不见的地底深处的剑,然后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