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树荫暗夜

像不晓得我是谁。这也难怪。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那时我还是个小学生。他的眼神充满讶异。

  「那个,好久不见。」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是山崎……山崎聪子的女儿……」

  雄一一直在空中游移的视线,此时紧紧地盯着我看。

  「你是五月……?」

  我耸耸比一般女人还高大的背膀,对雄一点头行礼。雄一像在自言自语般,说了这句话。

  「是啊,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三上家会呛人嗓子的熏麦茶,还是跟以前一样香。这个茶香让我想起许多跟这个家有关的久远回忆。我们两人就坐在屋檐下,彼此保持了一点距离,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们两个人都足沉默寡言的人。我以好像在跟人争辩的语气,告诉他我今年开始会在设计师事务所上班,这次是跟念书时的登山社朋友利用暑假来爬山,回程途中顺便绕过来这里看看,然后还询问了彼此表弟妹、亲戚们的近况,不过语气都不是很热络,这些话都说完了,竟然找不到可以继续交谈的话题。

  我们都没有提到弥生的事。因为彼此都知道,这是十五年来,我们家都没有再度造访这里的原因。妹妹失踪后的十五年岁月里,三上家好像也过得很不快乐。我们家也一样不快乐。

  爸妈在我念国中时离婚了。自从弥生失踪,爸爸每晚都借酒消愁。喝醉了一定跟妈妈吵架。每次都是为了一点芝麻小事吵架,但我认为真正的原因在于弥生。妹妹弥生的诞生,让早在十五年之前关系就已经交恶的双亲夫妻关系转好,妹妹是爸妈的阳光。她很聪明,社交手腕佳,长得跟洋娃娃一样可爱。爸爸和妈妈都很爱弥生。恐怕爱她比爱我多。为什么不是你失踪呢?有时候我觉得父亲看我的眼神,好像有这样的含意。

  我们并没有继续交谈,只是呆呆地望着庭院。彼此很难得可以四目交接,我一直看着雄一握着杯子的手。那是一双有着修长手指的大手。十五年前的那一天,爸爸和妈妈都出去找妹妹,留我一个人在家,那时候三上家不停地有很多的人聚集,我夹在他们中间感到很害怕,就是那双手持续给我勇气与支持。当时那双大手一直握着我的手。我记得当时雄一表哥的手很香。

  「一切都没变。」我冒出这句话。面对小时候就很崇拜喜欢的雄一表哥,很自然地就说了这句话。「我以为会变很多呢!」

  雄一将大大的手掌摊开,然后又合上,他也回我一句话:

  「不对,这里真的变了很多。」

  说完,雄一表哥转头看着身后的主屋。我的意思是说雄一表哥都没变,但雄一表哥好像误会我的意思,他以为我在说这个家。

  三上家的主屋结构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过可以看到很多的改装痕迹。宽敞的泥土地房间变成铺了磁砖的厨房,左手边的酒窖变成了别馆,有条走廊通道与主屋相通。

  地势比平房主屋还高的酒窖对面,那棵看起来像不祥物的樟树依旧矗立着。

  「那棵树还是那么大。」

  「是啊,多亏了那家伙,害得我们只能增建,不能重新改建。」雄一表哥将那棵树拟人化,称它为那家伙,还对我埋怨那棵树。「我很想砍掉它。可是县政府说那是大自然的纪念品,不可以砍掉。明明是我家的树,却无权处理。」

  夏日长昼的太阳已经开始偏移,准备下山了,风势也跟着变强。樟树枝一起摇晃着,发出如海浪拍打岸边的飒飒声响。就算是冬天,那棵树也不太会有落叶,树叶依旧很繁茂,起伏晃动的墨绿色树叶看起来就像是海面掀起的浪花。在树顶附近,好像有东西在晃动。

  「雄一表哥!」

  我将看到的感觉,脱口而出:

  「这附近有猴子吗?」

  没有,就算这里是乡下地方,也不可能会有猴子。说完,雄一表哥终于笑了。

  三上家的后面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片杂木林。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个黑暗,没有人会想要进去的恐怖树林,可是不晓得是因为这十五年来杂木林样子有变的关系,还是因为当时自己年纪小,胆子也小,才会认为那是个恐怖树林,现在看起来就跟普通山林一样,一点都不恐怖。不记得后院角落有一条通往树林的小路。我就沿着那条小路往前走,爬上坡道,进到森林里。

  森林里弥漫着湿重的泥土味与蝉鸣声。树根长得很厚实,都深埋在地底下,不过小路底下则铺了坚固的厚草坪,刚好可以让一个人通过,一直朝前方绵延而去。

  走在两侧都有树木林立的小路上,走没多久,前方就是水渠。十五年前就有这条水渠,是用混凝土筑成的水渠。刚开始大家都以为弥生可能掉进水渠了,当时还大动员疏通渠底,看看能不能找到弥生。

  宽度和深度约有一公尺的水渠长满了青苔,可以清楚看到水底的青藻,青藻摇曳生姿,好像在对人招手。不记得当时的水流量有多大,不过对弥生来说,她不可能会溺死在这里。因为弥生跟我上同一间游泳补习班,虽然她还没念小学,游泳技术可是不输大人呢!

  越过摆在水渠上面的水泥板,继续往前进。斜坡越来越陡,两侧树木更加茂密了。因为树木排列紧密,阳光无法从树缝中照射下来,显得树影幢幢。蝉鸣声也渐离渐远,听不到了。

  虽然我从高中时代就开始爬山,但是很怕一个人走在黄昏的森林里。绕了好久的路,却发现竟然都在原地打转。我打算走到想去的目的地后再回头,就以这个念头激励自己的双脚再往前走,也顺便给自己打气。当我走在昏暗的树丛中,总觉得六岁的弥生好像会从某处跳出来般。不过,事实上根本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突然眼前豁然开朗。荫郁的常绿树林被截断了,眼前是一片红黑色泥土地。有辆没人坐的挖土机被弃置在路边。这里应该是开发到一半的土地。我叹了口气,然后就转身回头。

  我一直认为这座森林像魔鬼般,张开大嘴把弥生吞进去,消失不见,可是现在却变成这般模样。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要来这里呢?当我中途下车时,这个问题不晓得在心里问过多少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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