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雄叔叔往生的那一天,正好是一月中旬,很难得地,东水下起了大雪。
死因是心肌梗塞。享年六十五岁。如果以现代人的平均寿命来看,也许会让人觉得是早逝了,可是很遗憾地,却没有人为叔叔的死感到惋惜,也没有人来吊唁。因为秀雄叔叔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固定的工作,是个独居的老人。
就连我这位唯一的侄子,对于秀雄叔叔的记忆也是很模糊。上一次见到他是十年前,在爸爸的丧礼上。明明是参加自己兄长的丧礼,却以吊唁宾客的身分突然出现,没有跟任何人说到话就消失不见,搞得我妈妈和其他亲戚都很不高兴。
如果要问我是否还记得以前叔叔长什么样子,在我年少时代,他好像有来过我家几次。只记得他蜷曲着瘦削的身子,坐在三芳听着我的父亲对他说教,当他从父亲手中接过一叠纸钞时,那副羞赧与苦笑的表情,以及永远都闪烁着光芒的眯眯眼和染在他衣服与皮包上的水彩味道。
秀雄叔叔是位画家。听说从美术学校休学后,还开了一间绘画教学补习班。可是,叔叔一辈子都没有举办过作品发表展。
叔叔死后第二天,我就以名义上的丧家身分,跟几位亲戚一起帮他办了葬礼。叔叔没有连络簿,所以也无法通知他的朋友或熟识的人。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朋友。
就这样,秀雄叔叔默默地诞生到这个世界,然后也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只留下一栋老旧的房子、很多的油画作品,以及一只猫。
* * *
「还是透天厝比较好。」
从厨房里传来典子的声音。昨天,搬进这里以后,她就一直重复说着这句话。
「我总觉得很不好意思。」
我在饭厅,收拾已变空的厚纸箱,这句话我好像也说了三次了吧?我不晓得自己是对谁感到不好意思,毕竟我是以一个没有其他亲人的理由,平白无顾地得到了别人的房子。总觉得像做了坏事般,心里非常过意不去。
「川岛道夫先生,你是这个房子的法定继承人。」
当我在律师事务所,听到这个消息时,确实吓一跳。我之所以会委托律师处理叔叔的财产,是怕叔叔有欠人家钱,打算放弃继承权。因为从叔叔的生活情况来看,怎么都想不到他还会有土地和房子。虽然房子地址是在东京都内,但是比起其他人家,四周的杂木林太多,而且屋龄也超过五十年,所以要缴的遗产税并不多。当时的感觉就好像没有买乐透,可是却中了奖,很不真实。
意外的好运不是百分百让人高兴,麻烦的成分还比较多一点。当我跟内人典子商量是否要把叔叔的房子卖掉,拿来还清公寓的贷款?还是将卖房子的钱存起来,当做今年春天开始就要就读私立国中的女儿美纪的教育基金?结果典子却给了我一个意外的答案。
「既然继承了那个房子,干脆搬去住看看好了?现在想要买到那样的土地和房子,机会是越来越少了。如果稍微改装的话,我想应该很不错。」
叔叔葬礼那天,典子第一次造访这个家,可能那个时候她就爱上这里了吧?
一百坪的腹地上面,盖了一栋西洋别墅风格的房子,刚盖好的时候,那房子应该会让人觉得很摩登漂亮。典子婚前是建设公司的职员,她说叔叔的房子就像是以前的有钱人豪宅,当时很流行「西班牙风格」的别墅。
建筑物有两栋,以走廊通道连系。靠近玄关的别馆是爸爸的爸爸——也就是我的爷爷当医生时,当做诊所使用。叔叔则把别馆当成画室。
主屋是L型的平房,厨房、饭厅、客厅和起居室等三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是独立的。家里没有电视,也没有冷气机,由这里就可以看出叔叔的生活品质,不过并不会给人清贫的感觉,反而感觉清静幽雅。
每个房间都整理得很干净,连角落都找不到灰尘。摆在主房的家具大都是使用很久的物品,但是每个家具都别有一番风味。近来很流行仿古董家具,但是这些家具全是使用历史悠久的真正古董。当初,典子还在迟疑,到底该不该继续使用死者用过的东西,可是当她审视过所有的东西以后,就将从公寓搬来的组合式家具,全部堆在空的房间里。
最让典子满意的地方就是,厨房很宽敞,而且设备齐全。叔叔好像对于烹饪的事特别挑剔,整个家里只有厨房有很多改装的痕迹。对独居的人来说,冰箱似乎大了点,调理器具都一应俱全,颇有专家架势。当典子发现食器柜最里面有FISH PORCHER(译注:锅子品牌)——好像是鱼料理专用锅时,她竟然发出如少女般欢愉的叫声。
「今晚我要大展身手,煮大餐给你们吃。以前老吃便利商店的便当或到芳邻餐厅用餐,实在可怜。」
我站在厨房门边,偷看了笑意盎然的典子一眼。已经可以闻到烤肉的香味。现在才刚过中午而已,典子就将整理行李的工作全丢给我,自己开始准备起晚餐了。
「你会不会是兴奋过度了?」
「以前的家瓦斯炉火太弱了,用那种瓦斯炉做菜,根本煮不出好吃的东西。」
典子用高亢开朗的声调,毫不掩饰地告诉我和美纪,以前她之所以不爱下厨的理由。叔叔才死没多久,就搬来这里住,我总觉得怪怪的,住不安宁,可是可能因为典子没见过叔叔的关系,她反而住得很自在。两天前还住的那个家,她现在已经用「以前的公寓」来称呼它。
对我来说,这里是乡下老家,可是在我出生以前,爷爷奶奶都已经过世了,所以爸爸也很少带我们回老家。所以对于这个家的记忆,就跟我对叔叔的印象一样,模糊又片断。
最后一次回老家,应该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应该没上小学。只记得整个家里弥漫着水彩和松节油的味道、上面架着粗大梁柱的高天花板、黑暗的栋梁边问,还有让幼小的我感觉很恐怖的猫群。
当时叔叔应该至少养了十几只猫。家里到处都可以看到不同毛色、大小不一的猫儿们躺着睡觉或在舔毛整理,或是在玩耍。许久不见的叔叔家,远比记忆中小多了,当然看起来也更加老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