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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佳,我一直都好像在作梦一样。就算我从梦里醒来,我还是觉得自己好像身在梦中一样。我这三年来,一直都有这种感觉。酿成这种后果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我这三年来从未有过任何形式的感动,因为我的心灵空荡荡的,什么感觉也没有。如果要说我拥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特质,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完全失去了那样的自己。所以你之所以会觉得我与众不同,那是因为我身上还留著当时确切地存在于这个世上时的那种余韵罢了。」
「我不是说过那也无所谓吗?」
说实在的,理佳这句话让我的决心出现了不小的动摇。
「理佳,我想,要是我们就这么继续相处下去,你哪天察觉到了我像个游魂,心灵空荡荡,你一定会失望的。所以不管我们接下来怎么样,两人都得面对没有出口的人生。所以我得重新开辟一条路,我得要取回过去那个能够跨越所有障碍的力量,我想要变回一个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自己。」
「藤泽,要是失去你,我会崩溃的。」理佳以极为平板而没有抑扬顿挫的音调开口说道:「因为,你是我维系这个世界唯一的牵绊。这样你还是要回去吗?」
我反射性地就要将一句抱歉脱口而出。然而话没说出口我便觉得这么说不妥,于是立即改口。
「我要回去。」
理佳的叹息透过话筒传入了我的耳中。远方的她肩膀发出了颤抖。理佳低著头,我无法判断她此刻脸上的表情。
「然后呢?你回去要做什么?」
「我要让飞机起飞。」我说:「我要飞过津轻海峡,往塔那边去。」
「你是指联邦国的那座塔吗?」
「对。」
「等一下!」理佳抬起头。「藤泽,你没有看新闻或报纸吧。也许这礼拜美日联军就要跟联邦国打起来了呀!青森跟虾夷之间会成为战场不是吗?」
「是啊。」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
「那你要去?为什么非得现在去不可?」
「因为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听到理佳的问话,我才察觉到这个重要的讯息。「搞不好那座塔会在这场战争中被毁掉也说不定。」
「为什么你非得要……」
她不满的言词中途吞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话题。
「藤泽,我之前不是说过我想跟你一起到青森去吗?」
「嗯。」
「我是认真的。」
我没有回话。
「你认为我是开玩笑的吗?」
「这个……」我想了一下才又开口。「我不知道。」
「我觉得你有时候会给人你是从远方国度前来的访客那种感觉。」她说:「你刚才说的那些大概就是呼应你这种特质吧。」
「理佳,虽然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不过等到一切都结束了……我想回来找你。到了那个时候,我会把一切的事情全部都告诉你。我无论如何都希望在一切都结束之后跟你碰个面。」
理佳没有回答。我们之间大概流过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这阵沉默之中,我跟理佳彼此完全没有动作。我压抑了呼吸的声音静静地等待。终于,她放下了手机,同时挂掉了电话。话筒「嗤」地一声震痛了我的右耳。
理佳转身消失在人潮之中,我看著她离去,手中依旧紧握著话筒。我回想著理佳方才的言词,才明白,她就是我。我们一样懦弱。我明白了自己对理佳做了多么过分的事。好一段时间,我就这么像是一根石柱一般伫立在原地。
3
尽管我伤害了理佳,然而那是受情势所迫,不得不这么做。
回到宿舍之后,我换过衣服,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便前往东京车站。
我搭上了东北新干线,在不用划位的车厢内找到了窗边的座位。列车启程之后,我取出了短夹克衣袋内的一本书。那是我在东京车站里的书店一时兴起买下的《宫泽贤治诗集》。我开始翻阅著手中的书本。
我并非基于多么深刻的动机买下这本书,然而其中的内容却意外地撼动了我的心灵。过去我读过这些诗篇的的时候什么感想也没有,今天,这些词句里蕴含的能量却让我体验到一种彷佛自己的血肉一般的感动。
也许在你眼中
这景象黯淡而不见生机,
然而在我的眼里,
那里尽是清澈而艳丽的蓝色天空,
还有,
舒畅心性的微风。
————眼中的世界
这词句里的意境在我的脑中与梦到佐由理的梦境叠合。佐由理身处在奇形怪状的塔群之中,尽管她觉得寂寞,但那个梦境却让我觉得异常美丽。不……在我读到了这首诗之后,我才察觉到我在潜意识里是这么想的。
跟佐由理的梦比起来,也许我置身的东京才是黯淡的光景。就在我的脑中浮现这样的想法的时候,我忽然才察觉到,佐由理的梦境,其实正是我在东京生活的写照。
她到底是如何看待我所居住的世界呢?
寂寞的佐由理也许会喜欢那个四周都有高楼环伺,高挂的电线布满了天空的地方吧?也许正因为她终日处在那个只有风不停吹,举目只看得到天空的地方,所以东京拥挤而嘈杂的街道在她的眼里成了美丽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