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书写温暖字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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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喜欢《少女椿》,但没一次从头到尾听完。」

  看图说故事几乎都会在同一个时间、地点表演,但演出内容不一定。一旦男孩子大喊「我要听鬼故事」、「我要听战争故事」、「怪盗故事」,气焰高张地向说书人提出要求,原本智代期待的《少女椿》的续集便落空,改成上演别的故事了。智代总听不到续集。更别提她顾小孩的报酬要存上三天才能看一次看图说故事。然而,她还是会等,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尝到沉浸在浪漫故事的喜悦。

  她相信,无论眼下多辛苦,一定有人在某处等着她。她当时就是靠着如此幻梦,忍耐熬过现状。她会将学校配给的牛奶糖分给弟弟,自己舔着便宜的糖球,听说书人说故事,滋养心灵。

  「我当时觉得,世界上没有比牛奶糖更好吃的东西了。记得那时老师还会特别吩咐我们不准边走边吃,那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当时的人,对甜食有很大的渴望。」智代盯着眼前的葛馒头。由美委婉地请她享用,智代很享受地把葛馒头送进嘴中。

  她活在一个父母和学校都教导女人走路时须跟在男人后三步的时代。她须听大人的话,成为一名温顺的女性,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生存方式。

  昭和十六年,智代九岁那年的十二月八日,她在早上七点听到大本营陆海军部发布消息。

  「日本和美军英军在西太平洋开战了。」浩二郎常听死去的父亲提到开战时的事情。他的父亲比智代小五岁,当时还是四岁的小孩子,但已经感受得到大人们异常兴奋的心情。而九岁的智代亲耳听到这则消息的发布。浩二郎有些激动,他没想到可以近距离听到经历日本踏出败战第一步的人描述当日。

  「战争结束时,我人在老家。前一年,我念完国民学校的初等科,进女子高中就读。但我们家里经济状况不好,我放弃就学,跑去堺的缝纫工场上班。后来那里也被烧毁。我们家在泉大津周边还剩下几块田地,我此后的任务就是在田地种番薯,再拿去梅田的黑市交换米和盐。父亲和哥哥都战死了,母亲说,我须保护这个家的田地和刚满七岁的弟弟。」

  智代拉着手推车,走上大半天到梅田。她身穿国民服,把短发往后盘,塞进毛线帽里。因为传闻若被人认出是女性,她会遭到粗暴对待,再被卖去当妓女。

  「不仅如此,还要注意在街上闲晃的美兵。当时我们身上都会带着一瓶药,被吩咐若遭人侮辱,要立刻吞下。」

  她携带的药物是氰化物。

  实际上,浩二郎曾经负责过战争时期女性携带氰化物的相关案件。那名女性的孙子偷走氰化物,暗示他要自杀并离家出走。幸好药物保存状态不良,与空气中的二氧化碳结合后失去毒性。那个孙子最后捡回一条命。浩二郎记得,自己盯着那瓶装着无毒氰化钾的瓶子沉思许久,难以置信战争的影响居然透过一个小瓶子残留至今。

  「对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来说,这工作实在太粗重,我现在的小孩一定做不来。」

  听到由美的感想,浩二郎深感同意。虽说是时代的无奈,但这些人饱尝了自己也难以忍受的辛酸,努力存活下来。思及至此,浩二郎不禁肃然起敬。

  「八纮一宇、胜前无欲,当时这些标语确实鼓舞了我。胜前无欲这句标语,是在我十岁的时候,由一个大我两岁,年仅十二岁的女孩想出来的。一想到同世代女孩都这么努力,我即便不是军国少女,还是感到热血沸腾。」

  连小孩都咬紧牙关撑过来,那些口口声声说败战后,要以死向天皇陛下谢罪的大人们,有多少人真的切腹自杀?至少智代并未听说身边有人这么做。

  13

  昭和二十一年春。

  智代拉着手推车走在安治川的河堤。她穿着兄长的国民服,头戴毛线帽,远远看就像一名个子娇小的少年。她裤摆穿着绑腿,又套上军靴,但太大双鞋子磨着脚,每踏出一步就疼。

  车上载着运往梅田的货物。六个大麻布袋装着番薯和青葱。回程就会换成少许的米和调味料。去程回程的重量都不让她感到辛苦,痛苦的是单程要走七小时以上。早上四点出发,中午前抵达梅田附近。若不休息直接回家,可以在日落前回到泉大津。

  那天,智代一如往常地在市场交换物品,结束后买了一块廉价西式点心——薄薄一层面粉烤过后,在上面涂酱料——她大口吃下肚后,赶紧赶回家。由于空袭,河边不见遮阳树木。历经太阳无情照射,气温异常酷热,丝毫没有春天气息。

  河堤干涸,尘埃扬起。她看见远处卡其色的块状物如烟霭般摇晃而来。形体逐渐越来越清晰,智代认出是载着美军的吉普车。

  那是进驻军。

  智代非常害怕。她修正手推车轨道,想拉到路旁的草丛,并且躲起来。但一瞬间,她踩在草堆上的脚步一滑。她赶紧使劲站稳,鞋子磨脚处传来剧烈疼痛。

  美兵正大吼着什么,还露出狞笑。

  吉普车与手推车交会那一刻起,智代丧失了记忆。

  她闻到河水的味道与青草蒸腾的气味,自己张开眼睛时,一对蓝眼珠就在眼前。智代撇过脸,双脚乱踢,但体格壮硕的美兵动也不动。她知道自己正仰躺在草丛上,像岩石一般的美兵骑坐在自己身上,她毫无抵抗的可能。

  她的衣服扣子弹开,露出胸部的瞬间,一股不想被人瞧见的羞耻油然而生,但远不及被美兵侮辱的恐惧感。「救命!」平常军训课练习木刀时,一向羞于大喊的智代发出尖叫。下一刻,她激烈咳嗽,河水味从口腔传到鼻腔。

  「死洋鬼子!」她仿佛听到日文。

  「搞什么。」原本骑坐在智代身上的美兵忽然离开。他按着自己的头和肩膀。与美兵对峙的,是一名穿着开领上衣与短裤的少年。少年手上握着一根长型棒状物。

  智代因为强烈的恐惧与紧张感而意识模糊,她再度定神一看,眼前出现日本少年面露担心的精悍脸庞。他个子虽小,但比最初看到的印象还来得成熟,脸上没有黑市中大人常有的疲惫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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