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记忆

  「妈。」

  「什么事?铃。」

  我一呼唤,妈妈便转过头来回应。

  十一年前。当时房子还很新,还没有车库,庭院里到处都是花卉盆栽。

  「我不要剪头发。」

  我如此声明,跑下了家门前的坡道。妈妈走另一侧的楼梯,绕到前方,手扠着腰等我。我再次强调自己绝对不剪头发,连蹦带跳地逃向反方向,却一下子就被逮回来了。我被迫坐在庭院的长椅上,披上了剪发围巾。「你会变得很可爱的,铃。」不要,剪完头发以后发尾都会刺刺的,很讨厌。我摇晃双腿,嘟起嘴巴。然而,妈妈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剪刀,一口气剪掉了我的头发。「以后你就是小学生了。」两侧的头发成了不到肩膀的长度,浏海则是在眉毛的远远上方。开始上学以后,有好一阵子脖子都是刺刺的。

  我和妈妈常常一起玩。

  我们在傍晚的河岸草皮上玩相扑。我使劲一推,妈妈倒在草皮上。赢了!我开心地笑了,妈妈也笑了。为什么?我询问。因为我输就会哭吗?不是。妈妈摇头。是因为从前那么瘦弱的铃变强壮了,妈妈很开心。爸爸躺在草皮上,笑看这一幕。

  妈妈常下厨做盐烤鲣鱼。洒一些盐巴在鲣鱼片上,用不锈钢串签串起来,放到炉火上烘烤带皮的那一面。我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下厨。鲣鱼会滴油,用厨房纸巾边吸边烤,就不会弄脏瓦斯炉;烤成金黄色以后,放进冰水里冷却,再沥乾水分。切得大块一点,或该说切成厚片,是妈妈的一贯作风;还是个小孩的我无论是要用筷子夹起厚厚的盐烤鲣鱼或是放进口中,都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妈妈拿着马克杯,一面看我苦战,一面等候爸爸归来。当时爸爸是上班族,每天都穿西装、打领带,去市区工作。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从前家里似乎比现在富裕一些。妈妈买了当时最新款的智慧型手机,为了测试内建相机的性能,我坐在爸爸的膝盖上,用智慧型手机对着妈妈。爸爸帮我把妈妈收进取景框,再由我按下快门。身穿白衣、面带微笑的妈妈很美,我把这张照片列印出来,现在还放在家里。

  当时的我和现在不一样,是个喜欢到处乱跑的活泼小孩。比起待在家里,我更喜欢在外头玩耍。有树我就爬,有叶子我就摘,有虫我就追;不过,我并没有晒黑,大概是体质所致吧!相对地,我的脸上长满了雀斑,膝盖也满是伤痕。在树林里、在河岸边、在家门前的坡道上,我都常常跌倒。妈妈总是慌忙跑来,紧紧抱住痛得嚎啕大哭的我。说来不可思议,妈妈一抱,疼痛便消失无踪。那时候真的好幸福。因为我总是到处乱跑,因为我想让妈妈抱抱,所以我不知道跌了多少次跤;而妈妈总像是女儿发生了什么大事似地匆忙赶来,替我担心。

  每天都像暑假一样。我缠着洗衣打扫的妈妈玩耍,吃完饭后,敞开和室的门,在榻榻米上铺上凉被,一起睡午觉,蚊香的烟雾袅袅上升。待我醒来以后,睡在身边的妈妈通常已经不见人影,忙着做家事。现在回想起来,妈妈从来不曾对我说过「我现在很忙」;只要我提出要求,无论任何时候,她都会陪伴我。

  家住深山里,没有上馆子的机会,但是相对地,想吃什么妈妈都会煮给我吃。某一天,我说我想吃在绘本上看到的烤鸡肉串;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吃过烤鸡肉串。妈妈把鸡肉一块一块地串在一起,替我做了烤鸡肉串。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烤鸡肉串。我不懂吃法,无法顺利地把肉从竹签上咬下来。爸爸和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副模样,彷佛不愿错过女儿人生中的初次体验。

  住在深山里的我们出游的地点并不是游乐园或购物商场,而是更深山里的露营地。在晴朗的夏日,妈妈和我戴着宽边帽,走过沉下桥,爸爸则是扛着一堆露营用具。

  位于安居溪谷深处的水晶渊蔚蓝得惊人,就连住在当地的我们看了都不禁倒抽一口气。水十分清澈,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映在河底的影子。那种感觉就像是浮在半空中,让我有些害怕。妈妈是个游泳高手,土生土长的她常夸耀自己每到夏天就像河童一样天天游泳。她深知河川的乐趣,同时也绝不会在危险的日子去危险的场所游泳,更不会让我这么做。妈妈绕过浮在水上的我,当着我的面潜进水中;抓着泳圈的我不安地呼唤妈妈。妈妈,不要走。可是妈妈就像是没听见我的声音似的,径自在蔚蓝的水中游走了。

  某天傍晚,我在玩妈妈的智慧型手机,发现了一个奇妙的APP。启动那个APP以后,出现了黑白并列的横条纹。这是什么?我指着画面询问身旁的爸爸,爸爸窥探画面,歪头纳闷,呼唤正在准备晚餐的妈妈。

  晚餐后,妈妈将我直拿的手机横过来;横过来以后,便可看出那是钢琴键盘。我在妈妈的催促之下按下了其中一键,发出了「Do」的音。我带着「有声音耶!」的表情看着妈妈,妈妈也带着「有声音耶!」的表情看着我。那是妈妈使用的音乐制作APP。

  直到那时候,我才环顾妈妈的房间,并发现了两件事。架子上排列得密密麻麻的是老唱片、录音带和CD;把这些东西放进黑胶唱盘或播放器,接上扩大机以后,左右的扬声器就会播放出音乐来。妈妈的收藏品相当完美,掌握了古典乐、爵士乐与摇滚乐的历史重点。这样的阵容齐聚于荒乡僻壤的民宅之中所代表的价值与意义,当时的我完全不明白。

  我在妈妈的房间里逐一按下APP的键盘,记录下来,并加以播放;只见每个音都照着排列的顺序响起,即使输入的音阶杂乱无章,程式依然一板一眼地播放出来。这让我开心极了,忍不住在椅子上蹦蹦跳跳。妈妈也笑了,温暖的钨丝灯光照耀着我们。

  自此以来,我迷上了这个APP。我向妈妈借用智慧型手机,从早玩到晚;直觉性的操作方式简单又好用。那并不是给小孩用的APP,有许多我看不懂的字眼与不知道的功能,但我依然沉迷不已。我一头栽进了作曲这个刺激且新鲜的体验之中。我作了好几首曲子,试弹给妈妈听;妈妈听完以后,总是会用简短的话语给我建议,比如这么做会更好、那么做是诀窍之类的。有时候,她还会拿出几张收藏的唱片放给我听,供我参考。妈妈并不是音乐家或作曲家,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她的每个建议都切中要点。这样演练几次下来,有一回,妈妈听了我谱成的旋律,突然啊了一声,并开始小声唱歌确认;我询问曲子如何,妈妈说还不赖。她说她看我谱曲的时候直冒冷汗,因为我把音符摆在一般不会摆的地方,她觉得这首曲子会以失败收场,我的心血全会白费;然而,说来不可思议,待曲子渐渐成形以后,却变得有模有样了。我听了以后,觉得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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