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莱有双能正确判读状况的眼睛,知道完全一样的事会因为些微差异而具有不同意义。
「……恕我直言,我只会觉得您是想赚钱……」
「可不是吗。」
斯莱拋下一切礼教似的往椅背颓然一靠,呕气地说。从约瑟夫只是苦笑看来,斯莱只是刻意夸示遗憾,并非真心气恼。
「假如我昨天就向您提这件事,摆明就是要打您的歪脑筋,也会降低您对我的评判。对我这份伺机而动的谨慎,您愿意赏我一个好评吗?」
斯莱坐正这么说,使我不禁莞尔。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个好人,但至少是个合作起来会很愉快的商人。
「那当然。昨天我实在是身心俱疲,说什么都会往坏处想吧。真的很感谢您为我著想。」
约瑟夫嗤嗤笑,将烈得好像能点火的蒸馏酒斟满斯莱的酒杯。斯莱举起杯,忽然板起面孔。
「这种事就是讲缘分,拜托您协助徵税的商人和您特别有缘吧。居然能在大教堂遇上,只能说是神的安排了,何况她还是羊毛商有口皆碑的优秀经销商。」
「咦!」
藏不住惊讶的我被缪里白了一眼,斯莱见状笑呵呵地说:
「我可是德堡商行迪萨列夫会馆的负责人呢。而且两位这么醒目,在街上随便打听一下,消息就一个个进来了。」
说起来,还真是这样没错。
「作羊毛经销商的人见过的教会暴行,肯定比别人都还要现实。我想她标下徵税权,动机绝不是赚钱那么简单。听说她平常做买卖很小心谨慎,所以应该是有个强烈的信念驱使她冒这个险。」
在心机的嗅觉上,商人比谁都更敏锐。伊蕾妮雅冒险走这一步的确是有她的原因。
「看来寇尔先生您来到这镇上真的是神的引导。」
斯莱将酒杯凑到嘴边,饮下前先往我看了一眼。
「那么,能请您为我们接下这徵税大任吗?」
态度像是开玩笑,但夹杂著几份认真。而这句话本身,是个玩笑话。
「我就当它是醉话吧。」
斯莱耸个肩,一饮而尽。只试过味道就被呛得不敢领教的缪里,看得眼都圆了。
众人继续吃吃喝喝。
作决定所需的关键,都凑齐了。
醒来时头有点痛,原以为是感冒,但从口乾与烧心感来看,应是喝了不习惯的蒸馏酒之故。然后想起和斯莱告别后,我打算问问约瑟夫新大陆的传闻,但因为不胜酒力就倒在床上睡著了。
模糊记忆中,缪里好像还糗了我几句。
坐起身,发现缪里在我身旁抱著塞满羊毛的枕头,头埋在里面呼呼大睡,相信在梦里一定也抱著一头羊。不过头埋在枕头里,说不定是我浑身酒臭的关系。
我搔搔头,下床拿水壶喝水。
透进木窗缝隙的阳光还很弱,然而窗外已经有货车来往的声音。开个缝往外瞧,见到干道上有零星人影,其中几个正在搬运羊毛。今天也要在那个宛如戏台的地方加工羊毛吧。
据斯莱昨晚所说,执王国重点产业之牛耳的教会因此遭到课税。
从人们如此朝气蓬勃地工作的模样,教会放贷的行为对人民生活造成多大压迫是一眼便知。假如我来到这城镇后只知道徵税的事,早就义无反顾地赞成了吧。
会这么慎重地做决定,是因为知道王国有可能根本不在乎信仰,是为了别的利益和教会断绝关系。
假如王国并不站在正当信仰的一方,只是把教会当绊脚石而企图切割,那么帮助王国有无正义可言就要打上问号了。就刻意与教会切割这点而言,倘若他们在信仰上比教会更冷酷无情,也不教人意外。
我很想先和海兰问清这件事。要是她如此卖命奔波却毫不知情,那真是啼笑皆非。为根本不在乎信仰的王国工作,等于是自掘坟墓。
但就算真是如此,也有几个需要考量的问题。
即使王国切割教会看的是损益,民众仍无疑会继续追求信仰。
而且王国正在制作圣经的俗文译本。感觉上,这不太可能是一时兴起,有其扎实的理由。
毕竟这会让普通人也能阅读原本只有圣职人员能懂的圣经,拉近与神的距离。其意义之深远巨大,堪称是历史的转捩点。
无论状况如何改变,即使再也没有教会、教堂或圣职人员,只要圣经在手,人们就能感到神的陪伴。我这类人一出现就引来大批群众诉苦的情况,也不会再发生。家里有亲爱的人倒卧病榻,其妻子、丈夫或儿女可以自己拿圣经祈祷。
往这里想,王国的行动就更像是认真为信仰著想,而不是为了前往新大陆冒险云云。因为只要圣经的俗文译本完成,即使只身流落世界尽头,也能获得神的慰藉。
「……咦?」
剎那间,有道闪电在脑里炸开。
在电光彼端见到的,是在黑如煤炭的云和高如山峦的波涛间行进的孤船。
甲板上,有群冒险者正向神祈祷。
「不会吧。」
我当场按住呢喃的嘴。难道制作圣经俗文译本是为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