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须发遮住整张脸,只看得见眼睛的修士不像有任何为难,彷佛是在怜悯我。
「在港口报上我的名字吧,这里的善良百姓一定会善加款待你。」
修士自称欧塔姆。
我怎么也无法问他信仰是否正确。
他身上有某种力量使我开不了口。
「南方的旅人啊,这里就只有祷告而已。」
凄凉伫立的欧塔姆,纾解冻僵的筋骨般徐徐开合他黑压压的手。其背后,有尚未雕完的圣母像和少许工具。
约瑟夫说黑圣母像全是他一个人所刻。究竟需要多高的耐力,才能在如此寒冬,海风吹袭的石造小屋里雕出那么精致的人像,我全然无法想像。即使有暖炉烘手,在冬天抄写经文也让我苦不堪言。
我试著想像欧塔姆雕刻圣母像时的情境,交换立场。
他这么做,无非是在刻蚀自己的生命。
从咽喉深处挤出的话,不是发自敬意。
而是近似恐惧的感觉。
「可以……」
我勉强拉直颤抖的声音,问道:
「可以请教您一件事吗?」
欧塔姆以野鹿吃草般的眼神注视我,缓缓闭上双眼。这是准备姑且一听的意思吧。
「请问,究竟是什么在支撑著……您的信仰?」
有些人喝酒泡温泉,一脸色眯眯地看著舞娘裸露的胴体,却拥有无与伦比的神学知识,其训斥足以撼动人心。一旦穿上僧服,当场就是以严苛节制自我约束的神之忠仆。要批评他们马虎苟且不是不行,但神也没有禁止圣职人员偶尔放松。
可是欧塔姆不同。
他的眼神像头只吃草的鹿,但又否定自己吃草的行为。
我很想知道是什么造就了这样的他。
「问这做什么?」
听起来像恶魔的呓语,是因为知道对方并不在乎我。
尽管如此,我还是鼓起勇气问出口。
「我想知道信仰的真谛。」
连我都想笑自己不过是个吃得饱穿得暖的小鬼,凭什么这么问。我到今天才领悟,自己只是站在浅滩就自以为知道海有多深。这世上,原来有人的信仰能强到这种地步。
但是,我认为机不可失。我从欧塔姆身上完全感受不到对生命的执著,若此刻不伸手求教,恐怕他转眼就会消失在我再也无法触及的高峰。
「信仰的真谛?」
胡须底下传来欧塔姆的呢喃,肩膀晃了晃。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注意到他在笑。
接著他徐徐睁开双眼,但没看我。是因为我可笑吗?
「信仰,是我的救赎。那么是什么支撑著我,自然很明显了。」
转向我的那双眼睛,是殉教徒的眼睛。
「就是罪恶感。」
那瞬间,欧塔姆整个人都变了──他的气息变化之大,甚至让我这么想。原本植物般平静的他,如今浑身迸散著比海更深的愤怒。
我的脚抖得不能用错觉自欺,连呼吸也成问题。
倘若这份怒气是针对自己的罪愆,他的作法根本不是悔改二字可以道尽。欧塔姆是彻底憎恨自己,像头激烈狂暴张牙舞爪,在水中挣扎的狮子。
当我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时,欧塔姆大力关上了他的心门,其氛围也霎时从凛冬转为暖春般恢复原状。最后他小声地说:
「当然,那并不是我信仰的一切。若能在神的恩宠下幸福生活,单纯感谢神的恩宠也是很好的信仰。」
欧塔姆的眼神,似乎是表示那句话并非哄骗。
但叹息之后,深海般的色彩已返回他眼中。
「我是个罪人,因此──」
欧塔姆乾咳一声说:
「我不会和温菲尔或教会合作。」
虽然不至于大叫,但我错愕得身体几乎要发出声音。
在我发愣时,欧塔姆又开合了一次手。
「这里是不贸易就活不下去的岛,有很多消息灵通的商人,阿蒂夫发生暴动的消息也传来了这里。而且两者的冲突已持续将近三年,差不多该有动作了。」
他的口吻,就像高高在上的贤者特地爬梯子下来开导我一样。
「既然你是德堡商行介绍来的,应该就是温菲尔的使者吧,不是吗?」
他居然懂得这么多。我心里一凉。还以为他是个远离俗世的修士,在四面石墙的神之家园日复一日潜心祷告,不问世事。
「无所谓,我也明白你不能回答的苦衷。可是……」
就在欧塔姆说到这里时──
「走、走开!」
外头传来缪里的叫声。
「放开我!听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