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幕 人偶的华尔兹 --Valse de la poupée--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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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后台,到位预备上场,米拉娜略带不安地低头打量了一遍身上的衣裳。斯万尼尔达到底不过是个乡镇少女,她身上这套却华丽得好似王公贵族家的千金:头戴银质宝冠,上衣纯白一色,露出双肩,从胸前直到腹部,都星星点点装饰着闪亮的宝石。舞裙裙摆稍短,宛如阳伞一般展开。脚踩的一双紧致的粉色芭蕾舞鞋,描绘出米拉娜柔美的脚型。

  她的打扮与一般流行的斯万尼尔达形象大有不同。部分是因为这套洋溢着都会气息的华美服装,但更多还得归功于米拉娜自己——她与生俱来的美貌,仿佛处处都经过精雕细琢,仅是伫立不动,就有非比寻常的气度。与米拉娜一同走到舞台侧边的玛丽安,也对她的模样看入了迷,在胸前捏紧了拳头,郑重其事地说:

  “就是要这么漂亮的衣服才配得上米拉娜呀!不管别人怎么想,演出的都是你自己。没必要为着斯万尼尔达的刻板印象束手束脚的。”

  “嗯……嗯。既然玛丽安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米拉娜莞尔一笑,紧紧握住玛丽安的手。

  “那我上台了。……玛丽安要好好看着我表现哟?”

  玛丽安用力点点头。为了驱散米拉娜的不安,她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

  *

  仿佛撕下了冷漠的面具,蕾蒂西亚的纤指飒然一闪,猛烈地砸落而下,整架键盘都为之撼动。如攒积于大地之下的热量喷薄而出,前奏的旋律在空气中遽然炸裂。

  米拉娜奔跑着自舞台一侧飒爽登场,先是一跳(jete)。

  与仅是端坐在台下,就足以支配四周氛围的人偶一样,台上的米拉娜教舞台的气氛陡然一变。这一跳点燃了整座舞台,所有人都在不经意间屏住了呼吸。只听见落地时候嗒的一响,众人才如梦初醒,迸发出万雷般的掌声。

  激昂的前奏此时猛地一沉,蕾蒂西亚放慢了节拍。舞台侧旁,玛丽安咽了口唾沫,颤抖中注视着舞台上的动向。就算是对音乐一窍不通的她,也觉得这拍子慢得有些异常。节拍越慢,对动作控制精细程度的要求就越严苛,对舞者会是一场严峻的挑战。

  与那些将命运寄托与舞台,跨越千山万水踏上憧憬的洛桑土地的少女们相比,米拉娜的觉悟也分毫不差。此刻,她脚下仿佛并非比安卡欢迎会的舞台,而是飞架在断崖绝壁间的钢丝。这里独她一人,独她一人在作她孤独的斗争。

  “啊啊,米拉娜……!”

  玛丽安抬手掩住半张脸,泪水潸然而下。想把米拉娜的身姿深深刻入眼中,满溢而出的眼泪却模糊了视线。

  有如世界舞蹈历史的返照回光,米拉娜继续她一人的舞蹈。从脚下到头上,足尖划过一道高扬的轨迹。乐曲迟缓,她的动作却蜻蜓点水般地轻巧,仿佛摆脱了重力的束缚。显现在此刻凭依于米拉娜身上的,已然不是名为斯万尼尔达的乡镇女孩,而是藏身森林深处的妖精仙女,一颦一笑都散发着莹莹的磷光。身后的磷光愈发炫目,化作青凤蝶的羽翼,为她柔美的脊背添上一抹色彩。

  时间悄然推进,终于到了“斯万尼尔达的独舞”中,最为人瞩目,亦是最困难的一段舞蹈。

  意大利转(Italian Fouette)。踮起左脚脚尖,右腿抬起(developpe a la seconde),回转之中反复抬腿屈膝(attitude)。每当米拉娜完成一次回转,会场便溢满了恍惚陶醉的叹息声。玛丽安更是感动得止不住地抽泣,只能在落泪的间隙间得以一窥米拉娜的身姿。

  收尾片段,她嫣然一笑,重复着向前踏步而单周回转(pique tourne),与平转(chaines)的舞步,几乎教人眼花缭乱。足尖立在地面之上,如画笔般描绘出一朵盛放的蔷薇。她在轻盈的回转间绕遍了舞台,仿佛一颗旋转不止的行星在恒星周边巡游。

  伴奏渐渐高扬、激烈,音符绚烂如蝴蝶鳞粉播撒而下,冲上前所未有的顶峰。高昂的乐曲抵达最高潮的一刻,绕场一周的米拉娜单膝跪下,扬起双手。

  ——“斯万尼尔达的独舞”于此收尾。

  她优雅地行礼致谢,圣堂陷入了一片沉寂。米拉娜于舞台上展现的世界,教在座的所有人都无语凝噎。整整十余秒过去,也还沉浸在那如梦似幻的体验里。

  坐在最前列的根德比恩最先回过神来。他如梦初醒发出了第一声掌声。掌声又向四下扩散而去,回声在石壁间模糊了界限,汇作一道声音的洪流淹没了整座圣堂。

  众人的热烈反响里,唯有一人冷漠如初。

  “一群白痴。见了那样神乎其技的演出还鼓掌,除了破坏余韵还有什么意义。”

  只有与比安卡邻席的根德比恩听见了她的低语。

  “米拉娜!”

  这时候,舞台边的玛丽安按耐不住跑上前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飞扑抱住了米拉娜。单膝着地行礼的米拉娜,在这突如其来的重量下失去平衡,被按到在了地上。

  “等下,玛丽安……突然怎么了?大家都看着呢?”

  玛丽安压在困惑不解的米拉娜身上,呜呜地抽噎。张开嘴像要说什么,却怎么也凑不出完整的词句,只是不停地吸气又呼气。

  没有办法,米拉娜就维持着这般仰面躺倒的姿势,温柔抱紧了她的双肩。皮肤泛着红色,把这微微的热度传递给对方。两人肌肤相贴,感受到米拉娜的体温,玛丽安有满心的思绪,却难以言明。

  米拉娜舞台上舞蹈的神韵,如此鲜明地镌刻在玛丽安胸中。相形之下,她终于认识到自己的怠惰,由此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

  数年前约内拉去世,失去导师的米拉娜并没有逃避,而是选择了只身一人面对挑战。玛丽安除了为她孤高的身姿而侧目,就什么也没能做到了。心底还藏着几许不忿,觉得米拉娜的努力都是白费功夫——无论如何磨练技艺,只要身在这比利牛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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