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就看见在那椅子上恭候多时的米拉娜。她穿着芭蕾舞裙,裙摆和着微风摇摆,做出读书的姿势。看在旁人眼里,不知该说滑稽还是古怪。
“呃……这是演哪出?”
弗洛里卡黑着张脸问道。已经变成自动人偶的米拉娜自然无法答应她,只是动作僵硬一顿一顿地站起来,把抱在胸前的书本摆到一边。
只一瞬间,弗洛里卡就明白了米拉娜的打算。
年仅九岁,她就已对古今东西与人偶相关的文献有了广泛涉猎,芭蕾《葛蓓莉亚》自然也在其中,甚至读过了德国浪漫派作家E·T·A霍夫曼写的原作小说。对截取小说三个片段改编而成的歌剧《霍夫曼故事集》也有所了解。虽说如此,她还是搞不懂米拉娜为什么突然在自己面前跳起了芭蕾。
米拉娜开始了舞蹈,但那时她的技术尚且青涩,也欠缺表现力。与其说是芭蕾,莫如说是孩童的游戏。八岁的米拉娜,她的身体比同龄的孩子还要稚嫩,看不出一点风度。舞蹈过程中还跌了好几个跟头。当然没法教弗洛里卡满意。
“哼……没见过比这更难看的人偶了。你的舞蹈是对人偶的亵渎。”
为着弗洛里卡直白的感想,米拉娜哭了一整晚。
向她提议的约内拉,一定一开始就知道结果会这样了吧。想通这点,她的眼泪就又冒出来了。
自己不过是井中之蛙——约内拉利用弗洛里卡,教当时的米拉娜痛切地认识到了真相。想来是因为她认为比起亲口告诉米拉娜,还是借这个办法会更有效果。
若不是米拉娜内心坚强,恐怕会就此一蹶不振。第二天,第三天,她又回到回廊,继续等待弗洛里卡,继续表演“人偶的华尔兹”。最初只觉得扫兴的弗洛里卡,见米拉娜的舞姿愈发有了人偶模样,也看得认真了起来。后来在米拉娜软磨硬泡之下,固然不情不愿,也还是同意了担当葛蓓留斯一角。
一如其名,葛蓓留斯正是葛蓓莉亚的制作者。“人偶的华尔兹”中葛蓓留斯也有出场,辅助葛蓓莉亚的演出。
悲剧发生在三个月后。
弗洛里卡绝非怀抱恶意才这样做的。事情演变至此,仅是因为扮演自动人偶的米拉娜表现太过出色,唤起了她的欲望。
没能抑制住欲念的她,开始在脑海中描绘五寸钉的模样。这究底只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游戏,和她在锻冶场中反复对人偶做的脑内练习没有区别。不过是只在弗洛里卡内心剧场中上演的私人仪式罢了。
弗洛里卡发出的五寸钉,到底也没有超出想象的范畴。她只是沉溺在甜美的幻想里,想象将钢钉刺进扮演自动人偶的米拉娜的皮肤里,借此满足自己罢了。
然而米拉娜——她却接收到了弗洛里卡发出的五寸钉。仿佛接收信号的收音机,她本能地察觉了弗洛里卡的幻想。米拉娜意识的最深处,接受了弗洛里卡残忍的五寸钉(Pathos=情念)。
痕迹最初表露在右腕。
米拉娜清楚看见了五寸钉深深刺进那里的凄惨光景。
刹那间,钉刺的地方传来一阵剧痛。即便如此米拉娜也没有停止舞蹈。五寸钉抵到她左侧大腿上。钢钉缓缓没入到血肉之中,就连肌肉纤维向四周撕裂的触感都如此鲜明。
接着血流了出来。这也不过是幻觉,米拉娜却嗅到了铁锈的气味。她感受到温热液体顺着大腿内侧滑下的触感。
之后,从大腿直到脚跟刺过一道难忍的剧痛。若说钢钉、伤痕、血潮都只是幻想,难道此刻的疼痛也不过幻觉吗。绝非如此。只要米拉娜的大脑将之作为疼痛处理,这痛楚就是真实存在的。剧痛里她摔倒在地,好像身心都受了这未知现象的玩弄,只能无助地啜泣。
弗洛里卡愕然地俯视着抽噎不止的米拉娜。好不容易才理解发生了怎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米拉娜的右腕与左边大腿上,浮现出教人毛骨悚然的苍白斑点。与她妄想中五寸钉刺中的位置分毫不差。好像人偶的皮肤……弗洛里卡想。她为之讶异的同时,又浮现出一个单纯的疑问:如果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变成这副模样,米拉娜会怎样呢?
钉刺的妄想与被钉刺的妄想。
两人的妄想相互咬合,在米拉娜身上引发了异变。
这该是如何的感受性啊。
但,单凭感受性三字,果真能解释如此的现象吗。
结果花了整整三周时间,那些斑点才从米拉娜肌肤上消去。
虽然没有留下疤痕,但修女蕾蒂西亚还是决定予弗洛里卡鞭打作为惩罚。并严厉警告她此后再不要犯下同样的过错。
*
这段稍显苦涩的回忆,就是米拉娜与弗洛里卡过去有过的唯一一次“共鸣”。
虽并非哪一方有错,但米拉娜此后便对皮肤的刺伤抱上阴影,弗洛里卡也受了三下鞭打。在谁都难说有什么回报。
米拉娜放弃了在弗洛里卡面前舞蹈。
其中固然有被修道院长严令禁止的原因在,但更多还是因为她害怕弗洛里卡的目光。要是那时候,钢钉刺到了胸口或者腹部……她稍作想象就恐惧得难以自持。
时至今日,她也没有忘掉恐惧。
此后米拉娜的舞蹈技艺突飞猛进,作为自动人偶的精度也与日俱增。即便如此,也不可否认她曾认知到弗洛里卡妄想的钢钉的那段经历。
既然认知能够诱发疼痛,就不能否定存在诱发死亡的可能性——。
看见米拉娜陷入沉默迟迟不开口,弗洛里卡只能焦急地逼问道:
“你……你不会忘了我们的那次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