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幕 人偶 --La poupée--

  隔着透明的玻璃,见到美丽的阿依达的第一眼,弗洛里卡就流下了眼泪。仿佛在沙漏玻璃间坠落的沙砾,泪珠一粒一粒径直掉落下来。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偶啊。典雅的金色卷发,掩着冰蓝的眼睛。睫毛向上翘起,脸颊染着蔷薇的色彩。鼻峯高挺,嘴唇宛如永久含苞欲放的花蕾。衣装的颜色黑白交织,酝酿出钢琴键盘一般的和谐。头戴的布帽边缘有复杂的蕾丝装饰,丝带在颌下系成蝴蝶结。贴身的披肩上装饰着两重洁白花边,褶皱以人华丽的美感。裙装是连衣裙,喇叭袖自手肘位置起,向手腕渐宽,与阿依达高贵的面容完美相称。

  但她容貌的精致与服饰之华丽,都不是教弗洛里卡动容的关键。让她不禁潸然泪下的并非这些分离的部分,而是作为一个完整个体存在的人偶。没错,真正让她为之倾倒的,是名为阿依达的小小人偶,身上散发出的那无与伦比的存在感。眼泪不知止歇地滑落。那泪水中蕴借了见证至高之美时油然而生的生存实感,却也含着她近乎绝望的败北的悔恨。

  啊啊,自己今后如何穷尽技艺,也绝不可能造出这般美丽的人偶吧。

  弗洛里卡由此理解了。

  ——她已经再无法制作人偶。

  心头萦绕着仿佛被推落地狱的绝望,弗洛里卡向封存了阿依达的那玻璃表面,轻轻地献上一吻。冰冷、坚硬的钢化玻璃之上,隐约浮现她洁白而模糊的唇印。这是决计无法传达给阿依达的她的一吻。

  那个瞬间,弗洛里卡·德·露西亚知晓了初恋的滋味。

  另一边,守望着爱女背影的父母,也相互依偎着落下眼泪。他们落泪,却并非为阿依达的美丽所感动。

  打一开始,父母的目光就从未落在人偶上。他们哀切的视线,始终只向着自己女儿的背影。

  过往如少年般剪短的黑发,在这一年间,已能堪堪披在肩上。弗洛里卡有了几分少女的气质,言谈举止却仍与男孩一般无二。

  那对父母明白了。今后,无论女儿的长发如何蓄起,两人也永远失去了爱抚那头黑发的机会。

  ——弗洛里卡迎来七岁生日的那天,必须将她交予<机关>。

  这正是她的父母与<机关>定下的契约。

  手握锤子与錾刀,出入圣家族大教堂的少女的身影,早在世间有了传闻。

  不知何时起,为着名叫弗洛里卡的少女,巴塞罗那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其中,虎视眈眈要绑走她的人亦不在少数。

  父亲劳费苦心培养的一名弟子就曾想要带走弗洛里卡,结果被<机关>的职员射杀。这事件就发生在弗洛里卡初恋的两个月前。

  与阿依达命运的邂逅,只在数分钟后就划上了句点。

  突然出现的几个黑衣男人,匆忙之中围住弗洛里卡。她衣袋里虽放着可当作武器的工具,可在老练者面前却连拿出来的机会也没有。双手只一瞬就被拷在了身后。

  不知真相的弗洛里卡,唯有向父母投去求救的目光。

  父亲与母亲相互搀扶,泪眼朦胧地注视眼前的一切。

  就此,弗洛里卡被送去了比利牛斯的秘境之中。

  *

  弗洛里卡换一具崭新的人偶,只是漠然地敲打钢钉。

  但她手中却不见铁锤。

  关键的五寸钉已经用尽。

  她盘腿坐在地上,仿佛威吓猎物的猛禽,紧盯着数米之外的一个人偶。

  正在这个瞬间。

  ——哐当!

  令人愉悦的敲击声在她脑海中响起。

  然后,弗洛里卡在错觉中看见了。

  一枚五寸钉深深打入了那全裸的人偶的侧腹。

  这到底只是幻觉,无非一种脑内练习罢了。

  ——哐当!

  第二枚五寸钉贯穿左臂。

  ——哐当!

  第三枚五寸钉贯穿右侧大腿。

  她叹息一声,仰面躺倒在地。直到腰际的长发掀起波涛,仿佛乌鸦的翅膀在身后展开。从工装裤口袋里随手掏出烟草与火机,老练地点上一支,很不愉快似的呼出烟雾来。

  “……无聊。”

  喃喃的低语与烟气混合一起。

  离开故乡以来,已过去九年时间。当时七岁的少女,如今也已步入年龄以十作始的最后几年。她照旧言行宛如男性,原本披在肩边的发梢伸到腰际,身高也越过了一百七十厘米。

  不幸的是,与肉体上的显著变化正相反,和阿依达的相遇予她的绝望没有半点消减。隔离在比利牛斯的秘境中的几年间,她从未打起过制作人偶的兴致。

  即便如此,她仍然按耐不住要创造什么的冲动。

  最初不过一种复仇。梦想成为人偶师却再造不出人偶的弗洛里卡,委托埃里克·根德比恩找来人类生下的人偶——尤其是其中附加价值最高的那些,对着它们挨个挥下铁锤。人偶们如字面意思地被砸得粉碎。如同虐杀。杀腻之后,她就开始尝试肢解。用线锯撕开人偶们的肚子。如同解剖。教她意外的是,这些人偶竟然有着内脏。

  终于,她产生了用人偶制作工艺品的想法。每完成一项作品,团在心头的阴影便扫清一些。

  结束得太过轻易的初恋。在初恋中粉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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