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幕 人偶 --La poupée--

>   米拉娜结束练习,忽然萌生冲动,想久违地去约内拉与艾格尼丝墓前,为两人扫墓了。

  第九场 弗洛里卡·德·露西亚的初恋

  哐当。哐当。

  今天的锻冶场里,弗洛里卡也一如往日挥舞着巨大的铁锤。

  五寸钉的尖端刺穿了人偶们硬质的皮肤。

  这些并非一般的人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从母胎降生于世的球形关节人偶。其中不乏极具美术价值的逸品,全是埃里克·根德比恩从下界买来的。

  好像要避开晴朗的日光,弗洛里卡紧紧阖上房门和窗户。机油和涂料的气味糅合一起,融成一团不可名状的臭味弥漫在室内。除了工作台上放置的一盏洋灯,光源就只剩下挂在墙边的烛台了。暗沉的灯光照亮几个古旧的工具。从最简单的手锯到占据房间一角的线锯机,尽是用于切断的道具。

  而陈列在一旁,好像要将工作台团团围住的就是弗洛里卡的作品。不单有摆在地板上的,还有的从天花板上倒挂下来,或者干脆钉在墙面上,实在千姿百态。

  有个人偶全身钉满了五寸钉,直被扎成了刺猬。五寸钉是弗洛里卡尤为喜欢的表现道具,一年里得实打实地用上千余根。

  负责置办材料的根德比恩也调侃说,“世上剩下的所有钉子,迟早要被弗洛里卡用完吧。”

  有个人偶被纵向劈开腹部,露出阴森森的内脏。虽然存在个体差异,但母胎诞下的球形关节人偶大都像理科教室的人体模型,内里有着腑脏。内脏与皮肤一般冰冷坚硬,同样是弗洛里卡钟爱的主题。

  有个人偶被拆得七零八落,本该是手臂的地方被接上腿脚,以腹部的球形关节为中心,赫然形成两个躯体,成了个奇形怪状的工艺品。球形关节好像具有魔力的道具,将原本无法连结的部位轻而易举地接在一起。这怪异的模样,显然在致敬从前那位汉斯·贝尔默的作品。(注:汉斯·贝尔默,20世纪德国画家、人偶制作者与摄影家。为反抗纳粹而开始一系列“无关国家利益”的人偶创作,是超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

  所有这些作品被弗洛里卡冠以“人偶工艺”之名。

  于是,弗洛里卡本人,也就自称为“人偶工艺师”。

  她并非人偶制作者,而是人偶工艺师。

  她不是创造人偶的人,而是改造人偶的人。

  虽说如此,弗洛里卡身高尚不及父亲腰边的时候,确实还怀着成为“人偶制作者”的梦想。

  与玛丽安和米拉娜不同。两人作为人类而非人偶降生时,即刻就被托付给了<机关>。而弗洛里卡直到七岁生日那天,都生活在亲生父母身边。这实在是特殊情况。早在她出生的时候,时代就已陷入一片虚无,新生儿的诞生也被人们当作奇迹。降生于世的孩子只需发出无邪的哭声——政治、社会、科学、宗教……——就足以吸引无数领域的目光,或成为绑架与恐怖袭击的目标。新生儿生来就背负原罪,<机关>则是保护她们的唯一的骑士。

  弗洛里卡在父母身边成长期间,<机关>派出的职员也从未停止过对她的严密保护。保护不过是委婉的说法,实际与监视无异。

  她的父亲是名震巴塞罗那的雕塑家,甚至参与了圣家族大教堂的建造。这座于西历一八八二年始建的教堂原定于二〇二六年完工,工程却因人偶出产现象的蔓延而陷入停滞。照知晓下界状况的根德比恩的说法,直到弗洛里卡年已十六的现在,教堂的建造也迟迟没有进展。

  弗洛里卡展现出的塑形才能,分毫不输他的父亲。握起锤子与錾刀,在她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但与在建筑界留名的父亲不同,弗洛里卡的兴趣只表现在人偶上。她甚至明确说过“将来的梦想是人偶制作者”。

  聚在父亲工房里的弟子尽是男性。也许受了他们影响,不多久,弗洛里卡的举止也自然而然地变得男孩子气了。

  看见独生女一天比一天粗鲁,她的母亲也不得不皱起眉头。她最不能接受的还是女儿对人偶制作的兴趣。好不容易从人偶化中逃过一劫的女儿,居然从记事起就想着要当人偶制作者了。

  与愁眉苦脸的母亲相反,父亲对她则极尽宽容。不管弗洛里卡表现得如何男性化,也不会多说一句,任由她埋头在人偶创作中。

  某天,含着西班牙王室血脉的某位女性诞下的球形关节人偶,在严密保护下被运送到了圣家族大教堂。

  那人偶被命名为“阿依达”。似乎是生下它的女性本人,希望能够将这人偶放在教堂内展出。不待多时,阿依达就收纳入玻璃展箱中,将被装饰在教堂正面东侧,那座象征了耶稣降世的钟楼之中。

  随着年代变迁,各时代的价值观也在不断变化。大约从数十年前起,著名女性分娩的球形关节人偶就被赋予了不可估量的价值,并成为商品买卖。如果人偶足够美丽,就算出身平凡,也能作为美术品得到评价。世界各地的收藏家名声日盛,争先恐后在此中投入私财,狡猾的掮客跋扈其间。

  仿佛人类有容貌美丑之别,人偶生来也分美丽丑陋。

  仿佛人类有出身贵贱之分,人偶生来也分高贵低贱。

  美丽而高贵——那叫作阿依达的人偶,实在是两者兼备的凤毛麟角的存在。

  *

  弗洛里卡迎来七岁生日那天,终于有了命运的邂逅。

  阿依达向大众开放的第一天,正巧是弗洛里卡的生日。虽然正式开放要等到上午十点,父亲还是少有地滥用职权,牵着弗洛里卡的手,在客人蜂拥而至的一小时前来到了东侧钟楼。

  巧合不止一个。那天,早就对弗洛里卡的教育举手投降的母亲,竟然也在同行的行列里。

  在父母的守望中,弗洛里卡终于见到了阿依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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