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黄金国度


  「比我好多了吧。」

  「我也这么以为,但似乎不是,」我饮尽杯中剩下的啤酒,「我从父亲身边夺走了儿子,也从儿子身边夺走了父亲。」

  「没办法,有我这种暴力父亲,你也——」

  「不,我会逃走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太软弱。我也是直到最近才发现,我仍摆脱不了儿时家暴的阴影。」

  平时明明忘记了,有时记忆却会如同浮沫般,从心里深处浮现,里面还掺杂了自己的天真与不足,想必在我有生之年,这些浮泡都不可能捞完。

  「这是当然的啊。」

  信士维持盘腿坐姿,手向后撑地,仰望夜空。

  「就跟幸福的家伙常常谈起快乐的童年一样,他们也只是忘不了。幸或不幸,都只是记忆罢了,差别只在回想时会开心或生气。无论是我还是你,或是其他人,会永远记得这些事,应该很正常吧?」

  尽管感到不公平,但不管说再多都无法改变过去。我们只能背负起这些东西——曾有一个男人被我们丢进河里、那个男人也有关心他的母亲,以及我们曾被双亲殴打的事实,继续活下去,如此而已。然后拼命地游、拼命地游,努力游到临终的岸上。

  「我不希望友树和雪绘也需要背负这些。」

  「他们不会。」

  「难说,友树从小寂寞,雪绘的父母不是亲生父母,他们从很小开始就背负重担,其实很可怜。」

  「重担吗……」信士苦笑,「那么,由我们替他们扛吧。」

  「有办法说扛就扛吗?」

  「谁知道?不过,我们毕竟是做父母的啊。」

  我从未想过会从信士口中听到这些话,因此吃了一惊。如今,我们肩并着肩,抬头望着白灿灿的月亮。原来我们已在不知不觉间,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我心里感到莫名欣喜。

  异常的日子过久了,也会渐渐培养出习惯和节奏。

  夜里,我会趁孩子睡着时悄悄溜出房间,和信士聊着孩子白天时的模样,与从前的大小回忆。除此之外,三餐大家一起吃,我找时间做家事,信士负责调度物资,孩子负责搜集情报。

  今天吃完午餐后,两个孩子又啪当坐下,上网搜寻新闻。每天世界各地都会发生暴动,波光教引发的恐攻只是微不足道的其中之一。

  「这些人主张的『净化之光』,根本救不了任何人啊。」

  「可是具体来说,神的救赎到底是什么呢?难道不是破坏吗?」

  「不是有一句话叫,有形之物终有毁坏的一天?」

  「诸行无常,佛教说的。」

  「所以,波光教其实是对的?」

  「不对吧,不过,也许可以用诸行无常的变相版来解释。」

  电视台的无线电波已失效,网路也一下连线一下断线,相当不稳定,还能用的智慧型手机和电脑成为人们不惜厮杀也要抢夺的物资。我们家虽然备有电池与太阳能式的充电电池,但我提醒孩子,上网务必节约使用。是说,昨天东京发起了高中生革命,友树和雪绘似乎相当兴奋。我在深夜的啤酒时间跟信士聊着这些事。

  「已经没有需要打倒的政府,革命要干么?」我说。

  「我们年轻时也常做没意义的事啊。」

  「正确来说,是老做不该做的事。」

  我和信士相视而笑。即便在这种时候,孩子们仍想试图改变什么。我的心情莫名畅快,一次喝了两瓶本来说好只喝一瓶的珍贵啤酒。

  隔天下午,友树卖力地替老夫妇的坟墓周围除草,我和雪绘一边揉着晚餐要吃的荞麦,一边用蜂蜜和砂糖熬煮信士带回来的过期干苹果。

  「妈、藤森,你们看,有蝉耶!」

  友树从后院飞奔进屋,雪绘发出尖叫逃到榻榻米座席。

  「不要把虫拿进厨房。」

  「抱歉,因为很难得啊。看,已经秋天了还有蝉!」

  「不用给我看,所有昆虫都是蟑螂的亲戚。」

  「啊——啊——啊——」雪绘躲在座席捂住耳朵大叫,似乎很害怕听到蟑螂一词。友树不满地嘟嘴,把蝉收进口袋,我很想叫他别放进口袋,万一放到忘记,我在洗衣服时跑出来怎么办?

  「妈,你在煮什么?我在后院都闻得到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

  「糖渍苹果。」

  「借我吃一口。」

  我有点在意口袋里的蝉,不过仍用汤匙舀了一口喂他。

  「好吃,是甜点。」

  「我会在三点的点心时间端出来,配着储备的咸饼干吃一定超好吃。」

  我一说,友树马上绽放笑脸。

  「最近的妈好像『妈妈』啊。」

  「嗯?」

  「三点的点心时间啊。」

  友树边傻笑边走去院子。望着友树十七岁的背影,我想起了还是小宝宝的他、幼儿期的他、小学生的他,以及国中生的他。

  ——好像「妈妈」啊。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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