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那静香,四十岁。世界上分成两种人——已经死的人与快要死的人。再过一个月,所有人都会平等地踏进坟墓。不,连坟都没有。听起来像鬼话,但这是事实。
★ ★ ★
友树和他女朋友走到旁边讲话。
「藤森,如果你要去东京,我也要一起去。」
「不行,江那,你回家。爸爸妈妈都来接你了。」
「可是,我爸他……」
友树的表情复杂又迷惘。我想也是。以为出生前就过世的父亲其实还活着,说好的温文儒雅、聪明老实荡然无存,是个迎面走来会令人下意识想躲开的可怕流氓,而且初登场就来个大飞踢。
这位爸爸——信士在医院大厅的沙发沉沉地昏睡,毕竟连夜赶来,接着又和波光教的干部展开死斗,就连这个暴力分子也体力不支了。
我在信士身边坐下,思考接下来会怎么样。
四天前,首相召开记者会,天地色变。我耗费大半生努力累积起来的东西瞬间消失,长年任职的公司擅自歇业,退休金变成了青花鱼罐头,儿子差点误杀同学,然后差点被同学杀掉。
十八年前分手的男人跑来找我,轻轻一脚便踢破了我用细瘦的双手守护多年的玄关大门,还想强暴我。不过事到如今,都是小事情。毕竟现在可是有关系到人类灭亡的大事正在发生,有小行星朝地球飞过来,我们全部的人都会死。
茫然思索时,友树和雪绘走了过来。
「决定得怎么样了?」
「嗯,藤森要跟我们一起回广岛。」
「很好,演唱会没关系吗?」
「这种情况一定不会办,我真正的目的也不是演唱会。」
雪绘垂下眼帘,我不再追问。每个人都有一两个不想被别人知道的秘密,友树也在体恤雪绘的心情。儿子长大了,会替女人操心了。我有点不是滋味地观察他们,友树朝我一瞪。
「你在笑什么?」
「没有啊。」
我把嘴咧得更开,友树一溜烟跑了。这小子,竟然给我在喜欢的女生面前装酷。孩子大了啊,我不禁想起从前生他的回忆。
生小孩真的有够狼狈,比国中时被学长们痛扁、和信士吵到邻居报警还要狼狈。友树出生的方式简直要杀了我,我也赌上一口气心想「岂能被你杀掉」,好不容易才苦撑下来。中间我几度痛晕,接生员依然不停微笑喊话「很顺利哦」,我都想问:这叫顺利?生下新生命真是不得了的大事。
看见经过一番折腾才生下来、眼睛肿得像青蛙的友树,我浑身虚脱地心想,差点杀掉我的人,竟是如此柔软脆弱的小生物。
我先赌上一条命,把友树从不知名的地方召唤到这个世界,接下来,为了让这孩子活下去,我能为他杀掉其他生物吗?不需要理由,我就像只欢欣鼓舞的猛兽,把脸颊用力蹭向友树湿答答的小脑袋瓜。
我辞掉酒店,改做正派的工作,但因为高中没毕业,能做的职业非常有限。带友树上超市买东西时,其他有先生陪伴的太太,总是用眼角余光打量拼命翻找特价品的我,自己则毫无顾忌地伸手拿起没打折的肉盒。尽管知道不应该纠结,但我好几次都觉得羡慕。
这种时候,我很讨厌想起信士。
当初确定怀孕时,比起高兴,我更觉得伤脑筋。我喜欢信士,被他揍也能反击,但是宝宝不行。宝宝这么小、这么柔软,被信士的铁拳一揍就挂了。
我心里藏着秘密不能说,常因一些小事和信士吵架。平时我会毫不犹豫地还手,但是自从开始优先保护肚子之后,我单方面地被踢被揍。肿到只能睁开一半眼皮的视野前方,信士像怪物似地张牙舞爪,我领悟到不能带着孩子和他一起生活。
——我们为何无法活得坦率呢?
我在家暴当中长大,信士也是。学乌龟缩成一团,不明白为何被揍、只能拼命道歉的童年生活,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明明知道那有多痛,为何信士老做出跟讨厌的父母一样的事情呢?
孩子就像一栋正要盖起的新屋,屋子要靠一根根柱子来支撑;支撑我和信士的柱子上刻满了暴力的痕迹,即使屋子盖完了,也无法抽出这些柱子,不管屋龄变成几岁,带有伤痕的柱子都会继续埋在里面。
支撑我和信士及那些坏朋友的柱子相当地脆弱,一有风吹草动,整间屋子便会不安定地摇晃。信士揍人的声音,与布满伤痕的柱子发出的吱嘎声重叠,我会产生一股想把柱子折断、把自己这栋屋子拆了的冲动。信士失控起来更严重,怒气也向着自己的情人,也就是当时的我。
若说信士是大笨蛋,我就是一般笨,虽然都是在比烂,但我稍微正常点,所以也比信士了解他自己。他一定活得很痛苦吧?一定很寂寞吧?我想为他煮温暖的饭菜、想为他做更多事,每次想多为他付出,我都察觉自己是真心喜欢他。
我的个性是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反悔,要不是因为怀孕,我应该到死都会陪伴他。但同样地,因为我爱他,无论如何都想生下他的孩子。于是我逃跑了。为了保护孩子,为了保护信士不杀死自己的孩子,我用尽全力逃亡。
逃走之后,偶尔胸口会出现骚动,感应到信士的气息。信士的暴力和爱一样强烈,察觉的瞬间,不管是在工作还是在吃饭,我都会立刻抱起友树逃跑,不惜丢下工作、住处和家具。持续了很长一段动荡生活后,某一天,我在优点只有房租便宜的老公寓晾衣服时,蓦地惊觉……
最近都没有感觉到信士的气息。
刚逃离信士身边的头两年,我的住处和工作不停地换。终于摆脱这样的苦日子了,信士放弃我了,以后可以安心养大友树了。
想是这么想,我却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