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黎明的淡粉色。云朵呈现飞鸟展翅的形状,好多好多块形成了鸟群,向着海平线飞去。啊,看起来也像船只,蔷薇色的行船,正航过早晨澄澈的天空。那里有小绿、有千纱姊、有奶奶、有妈妈,那些与我相遇、离别,再也见不到面的人们。我站起身,使劲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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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大意了,我忘了果远是个大骗子。但果远也有所疏忽——她减少了药量。停职前后,我也到身心科拿过安眠药,似乎产生了一点抗药性,勉强在还能称作清早的时段取回了意识。挂钟的指针指着七点多,我抵抗着浓烈到像在蛹中被融化成泥的睡意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到厨房,扒着流理台把头伸进水龙头正下方,将水流开到最大。冲过水,我拿马克杯将水大口大口灌下肚,以求多少稀释一下药性。一想到自己被装在这杯子里的可可摆了一道就让我生气。果远家的轿车被水人先生开走了,如果要离开这个城镇,她人可能在车站。该跑过去,还是开车?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开车,于是立刻赶往停车场。没有绑带的凉鞋跑起来碍手碍脚也让我生气,头发上滴落的水珠也好、一大早就刺痛肌肤的艳阳也好,一切都教人火冒三丈。
擅自做出这种决定,这样为所欲为。几天前才告诉过她不要突然消失不见、惹我伤心,结果她根本不听。是瞧不起我吧,觉得我醒来之后肯定会回到丈夫身边求取安慰,乖乖再续前缘。开什么玩笑,不要单方面认定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会证明给你看,你看好了。
一坐上车,我差点敌不过顽强的睡意,于是握紧拳头,往自己眉心狠狠揍了一拳。鼻根和手指都痛得要命,眼皮内侧迸出火花,拜此所赐我清醒了不少。「好。」我打起精神开往车站,一靠着圆环停好车便奋不顾身地全力往车站跑,看见票口另一侧停着一辆特急列车。果远的背影被吸进车门。
「果远!」
我甩乱了濡湿的头发,用尽全力大喊。不要走,明天也跟我在一起,然后两个人一起思考后天该何去何从。果远回过头来,车门在她眼前关闭。仗着车站装设的不是自动验票闸门,我直接跑进站内,却还是赶不及。电车在转眼间驶远,我在月台正中央跪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姐,别这样乱来。」
站务员走近我,弯下身来,却一脸吃惊地抬起制服帽的帽檐。
「喂、喂,你没事吧?」
「咦?」
我抬起脸,有某种温热的东西流进嘴里,味道尝起来不怎么样。
「你是不是情绪太激动了?流鼻血了。」
是刚才那一拳的关系吧。血从下巴滴落水泥地面,立刻被水滴稀释。呵,笑意涌了上来。我有几十年没流过鼻血了?
「不好意思,我没事。」
我站起身,手背往鼻子底下用力一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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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我一跳,我的心脏还狂跳不止。我没想过她居然会追到这里来,假如列车再晚一分钟发车就要被她追上了——不对,我可能会高兴到自己走下电车吧。意志实在薄弱到教人惭愧。
我在靠海的位置上坐下,往车窗外眺望。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毫不留情洒下纯白的日光。驶过几站之后,轨道往海岸线贴近了许多。我拿出智慧型手机,打开邮件APP,输入要传给藤野的讯息。
『请你到「繁花」来接结珠回去。』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我的手指却不太灵光,花了一段时间打字。明明是我自己抛下她的,却无法下定决心按下「传送」。这封邮件传出去,一切就结束了。抛下了水人、濑濑和结珠,我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明天的到来让我害怕,我咬紧牙关,想咬碎那些丧气的想法。没事的,有得是办法。之前也是一路这么走到今天的,不是吗?有朝一日或许还能相见,靠着这一个渺茫的希望,我就能够活下去。
手机萤幕反射炫目的阳光,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想拉上窗帘,抬起脸时,视野一角有个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辆轿车,开在沿着海岸铺展的国道上。白色的Prius。从这里看不清车牌,也看不见驾驶,我却没来由地明白——
那是结珠的车。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脏再一次狂跳起来。她是打算先绕到停靠站等我。下一站在哪里停车?该怎么办?
我明明害怕,明知道不该如此,却满心期待。按捺着想迈步奔跑的心情,我将脸抵在车窗上,无法再靠得更近实在令人焦躁难耐。结珠,你看得见我吗?
大海在发光,浪头在发光,天空也在发光。结珠那辆轿车的引擎盖和挡风玻璃,全都沐浴在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