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侧。「你要不要换到靠窗这一边?」结珠体贴地问我,但我回答「不用」。
「大海我天天都在看。」
「这么说也是哦。」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更喜欢同时望见撑着脸颊靠在窗边的结珠和车窗外的景色。白色与浓灰彼此晕染的柔软云层,与倒映在车窗上的结珠重叠在一起。雨水将落未落、泫然欲泣的天空和结珠十分相衬——要是我这么说,她会不高兴吗?吸饱了水分,却揣着它们无从倾吐的云。从一开始就什么也不往怀里放是最轻松的,结珠理智上肯定也明白这点。所以即使再怎么想说「妈妈的事情怎样都无所谓」,这种话我也说不出口。难得可以两个人一起出门,只和我做些快乐的事,开开心心地度过嘛。
「……不知为何,让人想起那张照片呢。」
结珠无从得知我的心声,语带怀念地这么说。
「你还记得吗?挂在高中图书室的那张照片,你说你很喜欢吧?」
「你是说古斯塔夫•勒•格雷?」
「我倒是不知道名字。」
「那张照片是合成的哦。」
「这样啊?」
「修女告诉我说,天空和大海是分别拍摄的。」
「是哦。」
结珠取出智慧型手机,稍微操作了一下,紧接着便凑过肩膀,指着萤幕说「真的耶」。小小的萤幕当中,显示着那张曾经无比吸引我的相片。我自己也有智慧型手机,但几乎很少使用,所以从来没想过上网搜寻它。褪色的褐色调比记忆中更强烈,飘浮在画面边角的云朵和浓重的阴影,激起观者对天空中央那道光的想像。是黎明、日暮,抑或是正午。
「上面说是以海平线为界线合成的。这么一说,海平线确实太清晰了一点。」
「是啊,一般的海平线还会再朦胧一点。」
虽说是海平「线」,但它实际上并不是任何事物的界线。抵达海平线的位置,也只会在那里看见另一条海平线罢了。天空与大海交会的场所并不存在。
「我那时候很悲伤。」我说:
「听说它是合成的照片,就觉得它是虚假的东西。」
「是为了将眼前看见的景色忠实冲印出来,才选择合成的吧?对作者来说,应该是合成之后更接近实际景象才对……嗯,不过,我懂你的意思。」
我将头靠上结珠的肩膀,闻到一阵好闻的味道。那不是香水,而是结珠的味道,像香皂和绿叶一起提炼熬煮过一样,清爽却带着点固执的苦味。从前的她身上明明还没有任何气味,干净到不自然的地步。
遇见结珠之前,我什么也不思考,心不在焉地活着。父亲素未谋面,母亲在自己的世界里当公主,邻居对我们退避三舍,同学总是取笑我。只有小绿,是具有生命的、鲜明的存在。直到那一天,遇见从地面上朝我伸出双手的结珠,我的人生才真正展开。我开始感觉到色彩、声音、触感,单杠的金属气味和温暖的光开始令我眷恋。和她一起度过的一秒钟,比那之前的一年还更有价值。就像雏鸟认亲一样,只要时间点对了,或许当初出现在那里的即使不是结珠也无所谓。像合成相片那样,在结珠所在的位置剪贴上其他的什么人,我或许也会同样为之着迷。但来到我身边的是那女孩,而她现在也在我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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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从东京出发,搭乘新宿发车的梓号列车两个半小时即可抵达松本,我们却花了两倍以上的时间才到达这里。本州最南端果然是个偏远的地方啊,我再一次心想。车站大厅是具有开放感的整面玻璃墙设计,能一眼眺望飞驒山脉的群山。枪岳、常念岳,这里也设有金属解说牌,记载着连不登山的我也曾经耳闻的山岳名字。山顶一带飘浮着成片的带状云朵,看不太清楚,不过低处可见的天空是清澈的冰蓝色,像高原清凉的空气凝聚而成的色彩。温度及湿度都与最南端大相径庭,我们一踏上月台便忍不住感叹「啊,真凉快」,尽情吸了一大口气。感受不到梅雨季那种肺部越吸越潮湿的窒息感。
「好像风景画里的山哦。」果远说。
「是因为距离遥远的关系吗?一点也不真实。」
「我懂你的意思。」
妈妈透过爸爸转达的约定地点,是松本城附近一间饭店旁边的咖啡厅。在计程车乘车处,我提议和果远分乘两辆车前往。
「进到咖啡厅以后,我希望你坐在附近的位置假装成陌生人,在视线范围内看得见你就能让我安心。」
「知道了。」果远点头答应。一和她分别,独自坐上车,紧张感便倏地膨胀。胸口到胃部一带开始不太舒服,早餐豆皮寿司的醋味涌回口腔深处,火辣辣地泛酸。但我来不及下定决心撤退,也来不及做好赴约的觉悟便抵达了目的地,距离近得让人觉得搭了计程车不太好意思。我下了车,刻意不确认后方便径直踏进建筑物,往咖啡厅走去。店里客人不少,妈妈坐在中央附近的一桌,背对着入口,像在说自己没在等任何人。光看背影就知道她瘦削了不少,但背脊挺得笔直的优美仪态依然和从前一模一样。我说是和人约好的,拒绝了服务生带位,绕到妈妈的正前方。还想着周遭怎么特别安静,原来是我自己的心脏跳得太大声。
「妈妈。」
站到她眼前,或许我终于面对了现实,说话的声音比想像中更有力。
「哎呀,你来得比我预计的还要早。变得这么漂亮,我一时间还认不出是谁呢。」
她露出柔和的笑容,让人不禁觉得她说的这些或许都是真心话。她剪着超短发,头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染了,像电车上看见的阴翳天空一样混杂着黑、白、灰色。脸上的皱纹增加了,但肌肤仍然光润,简直就像自然老化的范本一样。干脆地接受老化,同时不疏于保养,看似简单,却是最难达成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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