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奶奶开始健忘,不记得自己把钱包和家里的钥匙收在哪里,过没多久,她开始将遗失的东西全都怪罪到我头上。
在奶奶心目中,女儿和孙女的区别逐渐模糊,两个都是「卖淫的小偷」、「丢人现眼的饭桶」。奶奶,原来你之前骂得那么难听,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啊——我在占据着耳朵无休无止的怒吼声中这么想,「失控」这个词用来形容奶奶无比贴切。
不可思议的是,酒店营业期间,她总能正确认知到我,不会忘记关瓦斯炉,记得清客人的长相和名字,也能正常对话,不看歌词也能在卡拉OK演唱她的拿手歌曲〈LOVE IS OVER〉。可是酒店一关门,上到二楼,她的记忆马上变得混浊不清,用妈妈的名字骂我,有时边哭边厉声斥责我偷拿钱、跟客人眉来眼去。也不晓得哪里来的精力,她总是一路骂到天亮,在我去学校上学的期间补眠,傍晚一起床又展开滔滔不绝的妄想和辱骂。我想装作没听见也有个限度,当我塞住耳朵、硬是强迫自己睡觉,她会拉开棉被,狠狠掐捏我的侧腹或上臂。这时候的奶奶有着根本不像老人的腕力,一下子就把我掐得浑身都是瘀青。
我无法忍受长期睡眠不足的疲劳,在高三放暑假前从高中退学。那时我没有任何能商量的对象。假如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会有人替我劝诫奶奶不要这么做吗?会替我把奶奶送进医院或照护机构吗?还是会把我送进孤儿院?我不认为上述任何一项会是比现在更美好的未来,全都只是维持现状,或导致事态更加恶化而已,所以我什么也没说。说到底,奶奶在外面是位「说话直接、好脾气又苦命的妈妈桑」,就算我指控她只有在我们俩独处的时候才会化身厉鬼,根本也不会有人相信。我趁着奶奶睡着的空档,趴在吧台上勉强补眠。我不敢在她身边睡觉,真心害怕自己会在睡梦中被她刺杀。
在酒店工作的时候我也疲倦又想睡,早已没力气接客,只是站在那里发呆。当那些不知内情的酒客看见了,称赞我「充满神秘感,好有魅力」,奶奶的心情就会越发恶劣。明明每一次梳头的时候都梳下好多头发,指甲和皮肤都已经干巴巴了,奶奶却彷佛吸取了孙女的年轻活力那样,精力充沛地责罚我。我得逃出这里,再不离开总有一天会被杀死——尽管这么想,我却再也没有残存的力气付诸行动。
有一次,我在店里碰巧和水人独处。奶奶送常客离开,在店门外聊开了,和水人一起来店的前辈喝了太多酒,正把自己关在厕所。
——你是高中生吧?
隔着吧台,水人向我搭话。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我攀谈。我满脑子想着希望客人不要把厕所弄得太脏,不然打扫起来很辛苦,所以只是冷淡回了句「我退学了」。
——但你还是该念高中的年纪吧?
——所以呢?你之前都不知道?
许多男人会眉飞色舞、厚颜无耻地说这里是「能见到现役女高中生」的酒店,所以能抛弃「高中生」这个头衔我甚至感到痛快,水人却露出了有些悲伤的神情,支支吾吾地说「没有……」。他是消防员吧?不是警察吧?我不安起来,忍不住补充:「我已经十八岁了,而且没有喝酒。」要是他跑去劝导奶奶不该让未成年人工作到这么晚之类的,事情绝对会变得很麻烦。多管闲事的善人比醉鬼更棘手。
水人从Polo衫的胸前口袋抽出原子笔,在玻璃杯的杯垫背面写了些什么,递来给我。
——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打电话给我。
店门外是奶奶他们粗野的笑声,厕所里则是水人前辈的呕吐声。在这情境推波助澜之下,我对这个人的观感一口气降到冰点。原以为他和其他男人不一样,结果这家伙也一样是为了搭讪而来。假装伸出援手,实则是为了把女人吃干抹净,卑鄙下流的男人。
可是,他那双平时总是躲躲闪闪的眼睛却笔直迎向我,与水人对视的瞬间,我不知为何想起了藤野的面孔,想起他把联络方式交给我时,那种诚恳无欺的眼神。那个人是否读了我曾经寄出的那一封信呢?大不了事后再丢掉就好了——我这么说服自己,接下那张杯垫,其实将它折成小块混进了厨余里。
一个夏天早晨,那天暑气蒸腾,我想奶奶应该是热得睡不好吧。我悄悄摸进浴室泡澡,泡到一半她从外面砰砰砰地敲门,将全身赤裸的我拖出浴室。奶奶一把抓住我濡湿的头发,朝着我怒吼:
——你把别人的钱拿到哪里去了?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卖淫贼!
我没有拿、不要这样,无论我这么诉说多少次,都阻止不了接下来的暴风雨开始肆虐。你这个小偷,一定是拿去进贡给男人了吧,这个忘恩负义、不知感恩的孽种……奶奶将我推倒在榻榻米上,抬脚就踢在我的脸上、身体上,把壁橱和衣物收纳箱里的东西全翻出来,大肆胡闹。她枯瘦干瘪的身体,到底哪里还藏着这些力气?难道她就这么憎恨我(或是妈妈)吗?想到这里,悲惨的情绪比起痛楚更让我想哭,但我使劲忍住了眼泪,双手抱着头缩在地上。
我只一个劲凝视着老旧榻榻米软趴趴的纹理,希望这段时间早点过去,所以根本不知道那个瞬间是如何到来的。骂声和暴力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这肯定只是一时的风平浪静罢了,我防备着下一个瞬间缩紧了身体。然而不远处却传来砰咚一声,像沙袋被扔到地上的声音,同时榻榻米震了一下,我战战兢兢地转过脸去看,看见奶奶仰躺在地。是踢到什么东西滑倒了吗?
——……奶奶?
往脸上仔细一看,她翻着白眼,嘴角溢着白沫。啊,这严重了,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非同小可。我回想起从前在公寓社区见到的,那个大叔痛苦挣扎的模样。一直以为我早已忘记了当年的详情,却连那个房间微微泛黄的棉被、随地放置的垃圾袋都鲜明地苏醒,让我竖起鸡皮疙瘩。我手脚并用,勉力爬到电话旁边,颤着手指按下的不是一一九也不是一一○,而是水人的手机号码。我毫不犹豫地按着按钮,惊讶自己居然默背下了那串数字。
——喂?
接起陌生号码的来电,一道微带戒备的声音回答。
——帮帮我。
我没报上名字,直接这么说。
——我奶奶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我马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