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裙子口袋里那颗鹅卵形防身警报器的重量。这是我升上国小时拿到的东西,颜色是灰蒙蒙的粉红色,我不喜欢。据说只要拉动绳子,警报器就会发出响亮的声音,但我一次也没用过。万一有陌生人跟你搭话、万一有陌生人跟着你、万一有陌生人触碰你……这些「万一」都很可怕,可是碰上那些「万一」的时候,无论警报器的声音有多响,妈咪可能也不会赶到我身边来的想像更教我害怕。
眼前这座公园里空无一人,也许是因为没有秋千也没有溜滑梯,所以没有人想来吧。竖起耳朵,能听见不知哪里传来孩童的嬉戏声、大人的说话声、废弃物回收的广播声,但我所在的这一带却静得听不见任何声响。把耳朵贴在浅蓝色的墙壁上,坚硬的触感让耳垂冰冰凉凉的。我坐在阴暗的楼梯间,看着阶梯上磨损的防滑沟和水泥的裂隙,心里越来越寂寞,好想跑到明亮的地方去,呼吸阳光下柔软暖和的空气。在这里动也不动地坐着,感觉身体都快缩成一块石头了。陌生的公园感觉就像是属于别处小孩的地盘,踏进其中虽然让人紧张,但现在没有任何人在,我可以练习勾膝上杠。没关系,只要在妈咪下楼之前回到这里就好。我这么说服自己,站起身跑了出去。
就在这时候,对面公寓的阳台映入视野。
在五楼最边角的一户,有个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女孩子,把整个身体都探出了扶手外侧。就像吊单杠做前回环的时候一样,她把手臂撑在栏杆上,身体离地,看得我倒抽一口气。我环顾左右,不见半个人影,一时间伸手想去拿口袋里的防身警报器,但一想到实际拉响它之后警报声会如何响彻这座安静的公寓社区、被妈咪发现我不听话到处乱跑之后会怎么样,我就怕得不敢拉动绳子。而且,要是吓到那个女生,说不定反而更危险。我不知所措,战战兢兢地往那座阳台底下走近,仔细一瞧,那个女孩子扭着头往旁边看,好像在窥视隔壁家的阳台。
她想做什么?我移不开视线,这时咻地刮起一阵强风,女孩的长头发像鲤鱼旗一样在风中鼓动,好像随时都要被吹上天空,看得我心脏扑通扑通跳。我只能呆站在原地往上看,那个女生注意到我,朝我看了过来。
事后回想起来,我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这么做。在四目相对的瞬间,我朝着五楼的阳台,极尽可能伸长了双手,像在说,下来吧。张得太开的手指隐隐作痛,我朝着指尖另一端的她伸出手,毫不犹豫。那女孩用一双细瘦得彷佛随时都会折断的手臂支撑着身体,朝下俯视着我。
感觉就像有某种东西要掉下来了一样,又或者是有东西要往上升呢?就像仰头看着雪花飘落的时候,那种分不清上下的感觉。我感到目眩,紧紧闭上眼睛,这时有什么东西滴在我额头上。天气这么晴朗,却下雨了吗?我睁开眼睛用手指去抹,触感滑滑的不像雨水,我的指尖被染上了红色。我赶紧抬头往阳台看,但那里已经空无一人。薄纱窗帘在敞开的纱窗内侧飘动,刚才听过的响亮关门声「砰」地传来。过不久,一个气喘吁吁的女孩子出现在我面前。一头蓬乱的长发留到腰际,穿着一件好像只拿个大布袋剪开孔一样没有花纹、没有钮扣,也没有缎带的衣服,脚底下踩着一点也不合脚的成人凉鞋。
「对不起。」
那女孩每次起伏着肩膀喘气,就有红色的液体从她下巴滴滴答答流下来。
「我吓了一跳,不小心流鼻血了。」
她说着,用手背来回去揉,从鼻子下方到嘴边都像涂了口红一样被抹成一片红色,我急忙阻止她。
「不行。不可以揉,那个……」
「果远。」
那女孩说。
「我叫校仓果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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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唯一的朋友,是隔壁家的「小绿」。小绿是只鹦鹉,住在鸟笼里,它真正的名字是「小哔」,但看它黄绿色的羽毛很漂亮,我便擅自帮它取了「小绿」这个名字。
隔壁只住着一个女人。我出门到托儿所或国小上课的时候,常常和那个正好回家的大姊姊擦肩而过,她手上提的便利商店塑胶袋总是透出罐装啤酒的金色。然后大概到晚饭时间,隔壁家的门会打开,紧接着响起高跟鞋叩叩叩走下楼梯的脚步声。看到那个大姊姊,我才知道原来也有晚上出门、早上回家的工作。她染着一头像稻草一样干巴巴的金发,两只耳朵戴着叮铃当啷的大耳环,到了夏天会穿上肩带细到快断掉的洋装,大片裸露的背后画着一只蓝色孔雀。我觉得好漂亮,但不晓得为什么,妈妈总是叫我「不可以看」。
大姊姊大部分时候都臭着脸看也不看我,偶尔却会说上两句「要上学啊?」、「路上小心车子哦。」她会在薄薄的墙板另一侧,用温柔的声音喊着「小哔」。听见小绿片片断断地叫着「小哔」、「早安」,总让我松一口气。但大姊姊心情恶劣的时候会翻倒家里的东西,和经常到她家玩的那个男人彼此大吼大叫,这时候小绿一叫,大姊姊就会骂它「你好吵!」把它连同整座鸟笼扔到阳台。小绿在狭小的笼子里拍打着翅膀,叫着「小哔」、「你好吵」,我只能祈祷小绿不会再遭到更过分的对待。
可是,也只有在大姊姊像这样嫌弃它太吵的时候,我才能隔着阳台的隔板见到小绿。我把身体探出栏杆往隔壁看,小声叫了声「小绿」,小绿便站在栖木上歪着头对我叽叽喳喳叫了几声,回了我一句「小哔」。它不愿意记得「小绿」这个名字。大姊姊有时会在房间里,哭着说「小哔对不起」。想像背上养了只小孔雀的女人独自抱着鸟笼道歉的情景,我就觉得有点可怜,即使大姊姊有时候欺负小绿,我还是无法讨厌她。
我的宝物是小绿的羽毛,是从阳台隔板底下悄悄溜进我家这一侧来的美丽掉落物。有一阵子公寓社区里的小孩很热中于一种叫做「塔麻可吉」的电子宠物蛋,我连那种玩具在玩什么都搞不太懂,所以不觉得想要也不羡慕。欣赏小绿毛茸茸的羽毛,拿它搔着自己的手背或脸颊、痒得发笑,对我来说还更好玩。我曾经向往绘本上读到的羽毛笔,于是拿黑色蜡笔用力把羽毛根部涂黑,试着拿它在日历背面涂涂画画,但不太成功。不过我也没有想写信的对象,所以没关系。学校、公寓和小绿,就是我世界的全部。
所以那天一回到家,我也马上先探头往阳台看,发现隔壁阳台上放着鸟笼,立刻丢下书包去叫了声「小绿」。
「我回来了。」
「小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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