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后,我只跟正好出现在隔壁阳台上的小绿说了声「我出发了」,便走出家门。用麻绳挂在脖子上的家门钥匙贴着皮肤,在我每一步走下阶梯时跟着跳动。刚开始它还冰冰凉凉的很舒服,转眼间就被我的体温焐热,再也不冰了。
下到一楼,我确认过附近都没有人之后,一口气从公园旁边跑过去,冲进五号栋的入口。首先我调查了一下集合式信箱,但「504」的信箱没有名牌,查不出大叔叫什么名字。我们社区的公寓每层楼都有一号房到六号房,一号和二号、三号和四号、五号和六号彼此相邻,中间都隔着一道楼梯。
我蹑手蹑脚爬上五楼,小心不发出脚步声。504号房的门口果然也没有门牌,我悄悄把一只耳朵贴上铁门。坚硬冰冷的触感,还有没编成辫子的头发沙沙的摩擦声,除此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我继续侦察,轻轻推了推门板下方的邮件投递口,洞口发出小小的「啪」一声开了一条缝,房间里的空气流泻出来。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总觉得那股空气混浊湿暖,有点臭味。还有,绝不是错觉的,声音。
女人在哭的声音。不,是好像在哭一样的叫声。我听过养小绿的大姊姊房间里传出同样的声音,和单纯的哭泣不同,声音时高时低,有时候像在呻吟。听到那个声音总是让我嘴巴里涌出唾液,莫名感觉到类似动物园的气味——就像现在。大姊姊的这种声音不分早上中午晚上,每次妈妈听到,总是瞪着墙壁嫌弃地嘀咕「差劲透顶」。
那种「差劲透顶」的声音,从504号房的大叔家传出来,而且比大姊姊房间听到的更清楚、更大声。我一只手按住邮件投递口的盖子,蹲在那里动弹不得。好恐怖,我不想听,心脏一胀一缩地跳得好大声,感觉就连在身体外侧也能听见,害我紧张得不得了。那阵叫声就像在跟我的心跳声比拼一样越来越大声,变得接近悲鸣。好恐怖,我紧紧闭上眼睛,这时声音忽然停了下来。只能趁现在了,我得赶紧逃跑。
我迅速站起身冲下楼梯,再一次从公园旁边跑进六号栋,上楼跑向自己家。明明流着汗,手指却像冷得要命的日子一样不听使唤,打不开锁,我在家门口急得跳脚,好像用全身跳着奇怪的舞蹈。终于进到家里,我一锁上门、扣上门链,膝盖忽然发起抖来,整个人瘫坐在妈妈的凉鞋上面。要是那个大叔发现了我,一路追过来怎么办?万一他跑到阳台监视我怎么办?汗湿的衣服贴在背后,感觉好不舒服。
今天是星期二,不是结珠过来的日子,所以在那个房间里的不是结珠妈妈,或许是我家隔壁的大姊姊也说不定。说不定每个星期三,结珠的妈妈也在那个房间里发出「差劲透顶」的声音。我开始害怕结珠被某种乌漆抹黑的东西吞没。结珠明明都阻止我了,都是我不听劝告自己跑去侦察,结果一直觉得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即将发生,搞得自己心神不宁。
糟糕的事马上就发生了。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换上睡衣的,但我直接钻进被窝,没起来吃饭也没洗澡,隔天早上就发了烧。妈妈在我额头上涂了厚厚一层臭臭的软膏,边涂边说「这可是很贵的」,然后用热水冲泡成分不明的粉末,让我喝下那杯加了蜂蜜后尝起来有土味的饮料,就出门上班去了。有钱买奇怪的药膏,我还比较希望她拿那些钱买水果和冰淇淋给我吃。头痛又发烧让我昏昏沉沉,我在睡梦中流了满身汗,每次醒来就慢吞吞地走到厨房去,打开水龙头咕嘟咕嘟大口喝自来水,流过嘴巴和喉咙的水甘甜美味得让我惊讶。今天是星期三,我要等结珠来才行。尽管不能出门,我至少想在阳台上朝她挥挥手。可是中午一吃完冰箱里的粥(用我们家平常吃的什谷米熬成的),我马上就睡着了,再醒过来时,一只冰凉的手掌放在我额头上。
「嗯,烧退了,看来药膏有效。」
啊,妈妈回家了,已经是晚上了。「要吃饭吗?」她问我,但我还在为了没跟结珠打到招呼而失望,所以回答「不用」,再一次沉入梦乡。在梦里,我也没能见到结珠。
我在清晨很早的时间饿醒,枕头旁的闹钟还没指向六点。我穿着睡衣悄悄走出家门,前往平常那座公园。外面天已经大亮,我看见送报的人骑着堆满报纸的单车渐行渐远。明知道她不可能在,但我得亲眼确认过,才有办法转换心情迎接下一周到来。抵达公园时我跑得有一点点喘,开始在空无一人的公园里巡逻。单杠、沙坑、几棵树木,这时间气温仍然凉爽,阳光比中午更透明柔软。深呼吸几次,好像把残留在身体里的热气全都呼出去了。
走到时钟下方的时候,我注意到地面上放着一束白花三叶草,五、六朵花用花茎巧妙地扎在一起。是结珠,我心想。事实上或许不是结珠放的,但我脑海中一瞬间就浮现了结珠来到这里,东张西望地等待着我,边抬头看向我家阳台边摘着花的模样。一定是这样没错,这是结珠特地为我留下的花。
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我把白花三叶草放进嘴里。酸酸涩涩的汁液从纤细的草茎里渗出来,我的嘴巴里分泌出好多唾液,全身酥酥麻麻的,让我的脖子和肩膀抖了一下。只有那座时钟俯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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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阴天,天空却明亮得不寻常。虽然看不见太阳,但阳光从白色的云朵背后透出来,感觉一点也不阴沉。我像平常一样搭着妈咪的车前往公寓社区,坐在儿童座椅上的我有点紧张,因为上周没有见到果远。
是因为果远说要去「侦察」,我却严厉地告诉她「不可以」吗?是因为根本不可能实现,我却说要弹钢琴给她听吗?果远说不定生了气,再也不想跟我一起玩了。我一个人东想西想,却还是不敢跑到果远家去按门铃,明明不用花上十分钟,我还是怕得不敢从原地离开,实在太没胆量了。
我想至少送些什么给果远,于是匆匆采了一些生长在公园里的白花三叶草,用花茎绑成一束,放在时钟那里。希望果远能注意到,希望她没有生我的气——我这么祈祷着,独自度过那漫长又无趣的三十分钟,果远不在,我好寂寞、好无聊。
「今天或许能见到她」的期待,和「万一今天也见不到她怎么办」的不安,害我不小心踢动起垂在半空的双腿,妈咪立刻纠正我「不要这么没规矩」。
所以,在六号栋的阳台上看见果远的瞬间,我高兴得差点要用力朝她挥手。当然,因为妈咪就在身边的关系我忍住了,但如果可以,我真想大声喊她的名字。果远——果远,你看见我留下的白花三叶草了吗?你上星期在做什么?你知道白花三叶草能编成花冠吗?我可以教你哦。
和妈咪分别之后,我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在心中预演着好多要跟她说的话。相隔两周,我终于在近处见到果远,可是她看起来却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