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萨尔骑马登上长有茂盛茅草的山路,回头看了马柯康一眼。
「你别太过分了,走那么慢,等会就得在野外露宿了。」
马柯康一脸不悦地看着赫萨尔。
「露宿就露宿。最好可以一直露宿。」
赫萨尔不禁失笑:
「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你就这么不想回家乡?」
马柯康叹了口气,望着蜿蜒连绵的山路。
「不想。」
嘴里虽然这么说,但眼前这条被入冬后的枯槁树木染上淡淡灰绿色的山路,却让他怀念得泫然欲泣。
如果能再回来这里,哪怕失去性命也无所谓。在他心中,家乡本应如此。
十五岁那年春天,他紧咬牙关奔下这条山路;到了年近三十的现在,终于再度步上……而且还是以欧塔瓦尔圣领名门之后的随从身份。
命运之神一定是个性格相当乖僻的家伙。
小鸟们踩折了枯枝,飞过一个又一个树梢。啾啾轻啭着的小鸟胸口的淡绿色,看来格外明亮。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眼前一片灰色的未来,其实也拥有许多满溢生气的色彩吧。或许当时那双年幼的眼睛所看不见的东西实在太多。
想起在严肃表情背后藏着哀伤、绝望看着他的父亲脸庞,马柯康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
父亲身为数百年来皆事奉欧塔瓦尔圣领「奥」的席诺克家长子,他顺服地接受了命运,年轻时就开始负责「奥」的工作,氏族里都很尊敬这位对外部动静无所不知的贵族。
马柯康的哥哥姊姊也一样,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习各项技艺,很快就进入「奥」工作,往来各地担任密探。
马柯康跟哥哥相差十岁,跟姊姊相差八岁,在他眼中,兄姊就像是一年只回家一两次,还会受到母亲热烈欢迎的奇妙贵客。
尽管如此,马柯康还是满心期待两人返乡。
大概是因为年龄的差距,或因为少见面,兄姊两人都很亲切,待在家乡的期间都相当疼爱马柯康。
跟氏族中其他朋友的兄姊不同,自己的兄姊格外出色——看遍广阔世界的这两人,向来是马柯康的憧憬和骄傲。
身为席诺克家的次男,马柯康也接受已从「奥」工作岗位退下的祖父和叔叔指导。如果就这样什么事都没发生,或许等到满十五岁时,马柯康也会前往欧塔瓦尔圣领,向圣家宣誓忠诚,事奉于「奥」吧。
然而马柯康十三岁那年冬天,传来了大大改变他人生的消息——哥哥卷入丑闻,遭到姊姊亲手处刑。
接获这起消息时,母亲哭到近乎崩溃,但父亲和祖父并没有表现出心里的哀伤。
据说哥哥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背叛了欧塔瓦尔圣领的圣家。而姊姊为了展现席诺克家和氏族的忠诚,亲手结束了哥哥的生命。
当时父亲把马柯康叫到房中,把一切真相对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儿子和盘托出。
当时心里产生的激动情绪——无论有什么理由,居然逼得姊姊杀了哥哥的「奥」,让他心存疑虑和愤怒,而这些情绪不管过了几年,依然没有消退。
以往全心相信的事,彷佛在那一瞬间全部遭到颠覆和背叛。不管看到、听到任何跟「奥」有关的工作和制度,都让马柯康开始觉得肮脏丑恶。
有些事在他长大成人后,也渐渐了解。
在这个许多国家彼此虎视眈眈的残酷世间,欧塔瓦尔圣领所担负的角色;还有为了扶持圣领,「奥」所定下的种种规矩章法的意义,这些他现在都懂了。
但当时跟「奥」有关的一切,在他看来,就像是一条颜色黯淡的沉重锁链。
于是,在他原本应该踏上旅程,到「奥」出仕的十五岁那年春天,马柯康终于拒绝继续活在这样的枷锁下。
抗拒与生俱来的命运,就等于这个人未曾存在——就在他拒绝宣誓效忠的那一刻,马柯康被席诺克家断绝关系,也遭到氏族放逐。
冬阳温柔地照在山路上。
这条路前方所在的家乡,母亲还在。
别说祖父了,父亲也已经过世。成为席诺克家的主人、支撑这个家的,是叔叔的长子,也就是堂兄。听说母亲继续跟叔母们一起住在原本的宅邸中。
母亲应该老了不少吧。想到这里时,身边的赫萨尔轻声说道:
「……有人渴望回乡,也有人抗拒回乡啊。」
马柯康没回答,赫萨尔又说:
「那个婆婆。」
「嗯。」
想起那位东乎瑠老妇在炉边抬眼瞪着自己的模样,马柯康不觉皱起眉头。
「她个性还真呛。」
赫萨尔呵呵笑了两声。
「不那么呛的话,日子很难过吧。莫名其妙被带离故乡,到一个根本不想居住的地方终老此生。又不是他们愿意去的,但当地的人却那么痛恨他们,拼命欺负、践踏他们。也难怪她会有这么难搞的性格啊。」
东乎瑠的移住民,都是住在边境地区的贫穷农民或牧民。
每当皇帝征服其他国家、扩张领土,这些人就得移居到新的边境地区,把当地变成东乎瑠的风格。